三岛由纪夫
其实上世纪90年代,日本人就想起三岛由纪夫来了。那时爆发了第一次海湾战争,日本人竭力争取海外派兵。一个没有军事能力的国家是非正常国家,一个体制涣散的国家是危险的。这种危机感,这些年来在日本愈煽愈盛,去年,安倍政府终于走出了改变战后体制的第一步。从中国角度看,安倍走的是危险的一步,但从日本角度,却是走向了安全保障。当然并不排斥有人游行抗议。
反思“黑色星期五”惨案,有人把矛头指向西方“左派”,说是因为“左派”的理想主义,导致了对恐怖主义的绥靖。“左派”本不应具有绥靖的面目,但实际上,确实或因为“反反思维”,或因为一厢情愿,或因为趣味相投,西方“左派”对专制主义常表现得十分谅解。实际上,“左”“右”诉求往往难以截然区分,虽然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往往交战在乌托邦的战场上。“右翼”的三岛由纪夫当年跑到东京大学企图说服“左翼”学生,被学生轰出来,但他们又都反对“战后”的“安保体制”,只不过三岛要“天皇制”,学生要“民主”,而且这些要“民主”的学生举的是毛泽东旗帜,他们认为“文化大革命”就是搞“民主”。顺便说一下,中国的“左”“右”与西方是相反的,“右派”本应是猥琐的。说句不合时宜的话,不仅是无论“左派”“右派”,而且无论“野蛮人”“文明人”,在寻找乌托邦的意识形态上,并没有截然的区别。我们不是也在质疑“现代性”吗?比如20世纪后期在迅猛发展的“新时代运动”,就试图从5000年来全球文明史的大背景上重审“现代性”和“全球化”的根源与动力,从而检讨“文明霸权”和“文明帝国主义”。
对“文革”,不得不说,其改造世界、建立乌托邦的理想图景确实令人眩幻。尽管我竭力压制自己的革命情结,甚至压制到颓废里去(其实颓废不也是一种激情吗?),仍对那个年代有着异乎寻常的感觉。作为中国最后一批“红卫兵”,当我读到中国最早一批“红卫兵”的张承志《心灵史》里的文字,总会产生莫名的激动。我想对张承志的这种感觉不止我一个,当然前提是张承志不是既得利益者,他是被放逐者,这使得他的理想主义具有了说服力。
巧的是,《心灵史》写的就是穆斯林。此次有人把张承志拉出来说事,试想,如果换成一个张扬基督教精神的作家呢?当然,此次袭击,很多时候被描述成是伊斯兰教徒对基督教徒的虐杀,因此肯定不会被异议,只能被同情。那如果是佛教徒作家呢?一定也不会成为标靶。值得一提的是,当年日本“左翼”学生运动失败后,一些不肯投降者要么上山打游击,要么出国,比如去朝鲜,而相当一部分去的就是伊斯兰世界。
革命必然导致暴力,温和的改良,如果不能达到改天换地,最后仍然滑向革命。为什么会有人迷恋暴力?当年我在日本,看媒体采访日本“暴力团”成员,问其为何放着好好生活不过,却要加入黑社会?回答:迷恋红色的感觉!当时我猛然一愣,问自己:我即便厌恶革命,血液难道就不是红色的?革命是“红色”的,“红色”是激情,没有“红色”的生活一片黑暗,《红与黑》里的于连最有感受。“暴力团”,在我们这里称为“黑社会”,“黑”与“暴力”固然匹配,但“黑”怎么跟“红”联系在一起?此次“黑色星期五”,对被虐杀者是“黑色”的,而对虐杀者,则是“红色”行动。而且,我们其他人,当我们谴责“黑色”虐杀的时候,我们是否能够正视自己内心的激情?包括此次甚嚣尘上的对伊斯兰宗教的否定。
此次事件,我听到最理性的声音就是要分清伊斯兰主义和极端伊斯兰主义。但其实,极端就是极致,就是纯粹,不允许杂质。不极端的宗教还是宗教吗?即便一定要界定有个完满而非极端的界限,那么完满离出极也仅只隔着一层薄纸。有人说到了爱,但爱恰是世界上最极端的事物,它往往导致暴力,只不过是以爱的名义施暴。爱,就拿起鞭子。爱的血是浓得化不开的血,人类文明就是淡化血浓度,化得越淡,离人的本性越远。所谓文明冲突,不过是本性与进化的冲突。
有人说,文明之间没有冲突,只有竞争。这是极好的理想。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很容易激动人心。但竞争是必须在力量基本相匹情况之下的,力量悬殊,如何保持竞争态势?只能是冲突。当然作为乌托邦思想也可以存在,但这种闭起眼睛就没有悬崖的乌托邦,岂非也是另一种的极端?至于基督教中一味强调的宁可被损害也要爱人,有多少可操作性?我很怀疑。
我们固然要反对伊斯兰恐怖主义,但正视人类精神里的乌托邦情结,无论怎样观点的理想主义,以及可能导致的走火入魔,更为重要。这才是问题的实质。
作为作家,老实说,我很惶惑。我知道自己无法安放乌托邦情结。作家应该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与技术分子不同的是,当他接受知识时,他同时接受了乌托邦思想。不仅如此,作家又是“美”的“原教旨主义者”。当“美”与“真”联手,它是一种逼迫;当“美”与“善”联手,它必定要“清洁”;当“唯美”产生,它就是“唯恶”,谷崎润一郎直接称“唯美主义”为“恶魔主义”。至于美的最高形式的“崇高”,则更是在“恶”的基础之上实现的。许多恐怖主义者都是“文青”“艺青”出身,从艺术走向现实,仅一步之遥。
去年北京搞了我一个作品研讨会,去之前,我约好一个老友,他喜欢我的作品,我们相约在研讨会场见面。但我到北京时被告知,他进了精神病院。我们相约时他还好好的,也许那时候就发病了?只是我没有觉察出来?抑或我自己精神也未必正常?我不能肯定他就是因我而病的,但他喜欢我的作品,我是否多少需要一点反思?想想,在喜欢我作品及也写我这样作品的熟人中,已有多个进过精神病院,我是否完全逃得了干系?我写作时,我只知道一味地张扬自己的文学乌托邦,我在寄托,我在释放,我在传播,也许我已经成了写作恐怖主义者。
套用一句曾经的诗句:要想热血不这样奔流,凭人类的理性显然不够。恐怖主义无处不在,过去在美国,现在在巴黎,其实它在我们每个人心里;恐怖主义无时不在,只不过有时爆发出来,有时在内心滋长着;恐怖主义有各种形态,但它的温床都是乌托邦。(文/陈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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