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之三的香港》 刘克襄 著 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
有一回跟杨照聊天,不知何故谈到刘克襄,他笑道,年轻时,曾被刘克襄退稿。
我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一来因为从没想过连杨照也会有被退稿的不快经验,二来因为我其实亦被刘克襄退过稿,三来,细心想想,我猜在那年头,恐怕没有几个人没被刘克襄退过稿。那是报禁未开的年头,文学刊物不多,也没有可以让人人自封作家的互联网,报纸副刊只有那么每天一个版面,刘克襄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担任编辑,把关严格,自会有人遭他拦下。但我跟杨照的不同之处在于,刘克襄退他稿,会约他出来喝咖啡,有话好好谈,而退我稿呢,只是通了电话,在电话里直接对我说“不”,更可恶的是那通电话还是我主动打去报社追问投稿情况。我清楚记得那个下午,记得执起电话筒时的忐忑心情,记得放下电话筒后的悲愤感受,所以,我清楚记得刘克襄的声音和名字。
可我毕竟不是港产片里的古惑仔,没有埋伏在报社门外,守候刘克襄下班,从暗里冲出来,拿刀斫他;我只化悲愤为力量,继续写,努力写,过不了多久,终于写出一篇被“人间”副刊接纳的文章,甚至再过了若干年头,我从台湾到美国,又从美国回香港,在《明报》上开拓“世纪”副刊,倒过来,打长途电话向刘克襄邀稿,也从未退他稿。哈,我真懂得“以德报怨”。
当然真正施“德”的人是刘克襄。退我稿是他的专业判断,是他的分内责任,本无怨可言;替我的副刊写稿,既引领香港读者开展视野,复为报纸销路提升助力,实有德可述。过去十五六年间,刘克襄写写停停、断断续续在《明报》发表了数十篇文章,初时题材主要是台湾田园,近数载,“本土化”了,大谈特谈香港山水,并且谈之不足,多番亲自渡海前来,藉演讲或教学之便,走遍港九新界的山头、野地、市场、巷道,吃这喝那,观这察那,然后考之查之书之记之,写成更多的香港文章,于是,有了这本《四分之三的香港》。
刘克襄在香港停留时,我必努力约他见面,可惜成功的次数不多。因为他早起床,起床后总去爬山,而我不是晚起床就是被困在办公室从早忙到晚,时间凑不上。有一回终于约到了,中午在九龙塘的城市大学碰面,我带他到附近的老小区吃饭,沿途有花有树,他像导赏员般向我详细解说花姓树名及它们的前世今生,让我这个正宗香港人颇感羞愧。又有一回,我约他带领我和几位香港朋友同游狮子山(但只走到四分之一,我怕累,打退堂鼓了!),这座山,远看山形酷似一头躺着的狮子,故得名,是香港山岭的代表地标,而我竟然从未去过,而刘克襄竟然已经去过十多二十遍,精准掌握每条山径的曲折方向,一边走,一边用他的台腔国语向我和朋友们细述这座山的迂回地貌,而我们不断用港腔国语向他问这问那,剎那间,仿佛是我们去了台湾旅行而并非他来了香港暂居;山里不知身是客,刘克襄比许多香港人更似香港的主人。
所以刘克襄在香港肯定愈来愈人气旺盛。香港近年流行“行山”,即是登山,用心欣赏山容峰貌;亦渐有人提倡“绿活”,用心领会田园细致。于此,刘克襄早已是专家中的专家,走得很前很前,感谢他这几年把注意力移放到香港,既以专家之身对田园山水查根问底,复以文学之笔为人文生态记录诠释,他其实参与了香港历史的建构和发现。书里许多文章在《明报》刊登时,备受追捧,我常听一些亲近绿色生活的香港朋友说:“不读刘克襄的文章,我不知道原来香港也有……”之类感慨,很明显,刘克襄让香港人更了解香港,而当文章集合成为书本,影响必更深远,回响亦必更强劲更响亮。
我惯称刘克襄做“老刘”或“鸟人”,他则喜唤我“老马”。现在,老马正式以香港人的身份对出生于台中县乌日乡的老刘说一声:感谢你,也约定你,下回再来香港,让我跟你去把那剩下的四分之三座狮子山走完。(马家辉 香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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