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说》,刘绍铭著,广东人民出版社《爱玲说》,刘绍铭著,广东人民出版社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上海采访,文化界朋友时有宴请。有一位老前辈告诫我:在饭局不要随便评论鲁迅与张爱玲,因为和你同桌者,要么是鲁迅迷,要么是张爱玲迷。这些年,我见识了许许多多的鲁迅迷和张爱玲迷。鲁迅迷暂且不表,单说张爱玲迷,大学者中就有夏志清和刘绍铭。夏志清有名文论及张爱玲,刘绍铭则写了一本《爱玲说》。

  刘绍铭说,2000年秋,岭南大学主办了一个张爱玲研讨会。第一天晚饭开席前,公关部同事传话,说有“好事者”问,为什么会议不请张爱玲参加。这个故事可让张爱玲迷玩味许久。

  刘绍铭又说,台湾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吹起了“张爱玲热”,大小报章都抢着刊登“祖师奶奶”的起居注。戴文采女士受报馆之托到美国访问奶奶,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心生一计,租住奶奶公寓的隔壁房间,以方便窥其私隐。每次看到奶奶出来倒垃圾,等她离开后就倒出盛在黑胶袋子里的东西细细端详一番。经戴文采的报道,现在我们知道奶奶爱用什么牌子的肥皂:Ivory和Coast。

  对于这个故事,曾任《联合报》副刊主编的痖弦先生亲口告诉我:“不是我派的记者,是一位小姐,她是我们学生辈,住在美国,打一个电话给我,说:‘我准备访问张爱玲,如果访到了,这个文章你有没有兴趣?’通常我们接到这样的电话会说:‘可以呀,你寄来嘛。’这跟我派她是不一样的。再也没有想到她去扒人家垃圾,扒人家垃圾是太严重了,这是犯法的嘛。她就把每天扒到的垃圾作分析,很无聊的。所以当时她把文章交来,我没有登,她很快拿到《中国时报》去,也没有登。这个事情你要帮我公开,不然有伤我的清誉。张爱玲很少跟人写信的,她是不回信,不接电话,也不应门,你要访问她是很困难的,人人都知道,不必访问。她在台湾跟我有来往,写信给我,我常常接到她的信,我知道不必去访她,访也访不到。她是不要见面,我也没有见过她的面。”

  刘绍铭倒是和张爱玲既通过信,也见过面。1966年6月,刘绍铭和庄信正、胡耀恒一起去拜访张爱玲:“那天,张爱玲穿的是旗袍,身段纤小,教人看了总会觉得,这么一个‘临水照花’女子,应受到保护。”刘绍铭称张爱玲为“落难才女”,读来却颇有温情。张爱玲流落香港时,对她照顾得不遗余力的是宋淇夫妇。在美国定居后,夏志清因知她除写作外别无其他谋生能力,到处给她写推荐信申请研究经费。张爱玲晚年住公寓,常常搬家,幸得一班晚辈帮忙。其中就有刘绍铭的同学庄信正和诗人张错。他们先替她跑腿找房子,然后动手动脚替她“搬家”,“曾以各种形式对爱玲‘凄凉’身世伸出援手的‘粉丝’如庄信正、张错、张信生等不会想到从她身上可以拿到什么回报。这倒是个文人相惜的好例子。”

  张爱玲的脾性,今天读者看多了便会理解。然而在当年她“落难”的情况下,有几个例子可证她给夏志清信中所言:“我最不会交际,只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当作业务去报到。”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张爱玲在香港编剧时,那时电影界的“天皇巨星”李丽华慕其名,通过宋淇安排一个让她一睹才女面目的机会。宋淇不负所托。张爱玲如约赴会,让李丽华见过自己的面貌后,也没有留下来寒暄,点心也没有吃,转身就告辞了。在美国,刘绍铭穿针引线把张爱玲介绍给他在迈阿密大学的“旧老板”,让她在大学当“驻校作家”,每月可拿千元的薪水。结果人家大学校长为张爱玲而设的晚宴,张小姐睡过了头,迟到了。“驻校作家”要和学生交流,她也难得见人。总之,关系搞得不好,一年过后没有续约。而晚辈庄信正夫妇帮她把细软安顿好后,“临别时,她很含蓄地向他们表示,尽管她也搬到洛杉矶来了,但最好还是把她当成是住在老鼠洞里,她的言外之意就是‘谢绝来往’。”他们对张爱玲无所求,有时还得“逆来顺受”,热心帮她忙,只为了怜才。

  张爱玲以难民身份移民美国,嫁了老年多病的“过气”作家赖雅(Ferdinand Reyher,1891—1967),生活极为拮据。赖雅家无恒产,逝世时拿的社会福利金是每月五十二美元,连房租都不够。晚年的张爱玲离群索居,一直视住址和电话号码为私隐。她有过三年没复夏志清信件的记录。原来那些年她忙着生病、忙搬家、忙看牙医,疲于奔命,“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径”。而夏志清与张爱玲订了笔墨之交以来,前前后后也为她跑了二十多年的腿,自觉义不容辞。1967年5月14日她给夏志清的信说:“千万不要买笔给我,你已经给了我这么多,我对不知己的朋友总是千恩万谢,对你就不提了,因为你知道我多么感激。”

  刘绍铭写道:“志清先生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他急忙帮张爱玲找差事,想当然耳。我自己和其他曾在台大受业于济安先生门下的同学,爱屋及乌,也一样的不遗余力地为她奔走。”而这些古道热肠的朋友为张爱玲所做的事,似乎无法改变张爱玲的人生苍凉:“更不幸的是生活迫人,不善敷衍而不得不抛头露面,与‘学术官僚’应酬。不得不‘衣冠齐整’,一小时挨一小时地在光天化日的办公室里枯坐。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去看,那张爱玲的确有点像沦落天涯的‘末路王孙’。”

  张爱玲曾向世人宣称“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这些话,道尽了她的人生观与艺术观,不想在她的生命中得到深刻的印证。我看得最为惊心动魄的是,张爱玲早年《天才梦》的名言是:“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晚年,她在现实生活中真的被“虱子”折磨。(李怀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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