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佩斯往事:冷战时期一个东欧家庭的秘密档案》 (美)卡蒂·马顿 著 毛俊杰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今天的人们已然克服了最初的极度不适,将“反乌托邦三部曲”比真实还真实的虚构视为常识;对于曾经作为前苏联“卫星国”的部分东欧国家的遭遇,也因为《窃听风暴》之类的影视作品而并不感到特别陌生。对黑暗的控诉和批判,是出于“寻求既往历史的教训会最终改善未来”的假设,往往是我们对历史刻意选择的结果,施害者与受害者往往会因为时代的恶作剧而一夜之间翻转,人们不会永远对罪恶如何实施充满求知的渴望。我们更关心的是被推入风暴中心或者悬崖边上行走的普通人的心灵史和感情生活,可以说,卡蒂·马顿的回忆录——本着强烈的历史感找回来的档案材料,为我们提供更多的是细节,而不是关于道德底线的大词。对于冷战时期马顿一家的故事,更值得注意的或许是:本书作者究竟在找什么?
拥有犹太血统而世居布达佩斯、后来穿越冷战帷幕流亡美国,先后从纳粹与斯大林主义魔掌之中幸存的马顿一家,绝不是普通的匈牙利家庭。卡蒂女士自有记忆以来,父母已成为“祖国的陌生人”多年,在遭遇犹太人身份的就业歧视后,他们凭借自己良好的教育背景,选择了做铁幕后的独立新闻人,为美联社、合众社这样的托拉斯级美国媒体供稿,报道匈牙利本地的政治、经济新闻。据书中记载,在拉科西政权之下,匈牙利的新闻自由迅速消失,能够真实报道匈牙利真实情况的“外国记者”到1953年仅剩三名,除去一名秘密警察的告密者,另外两位是安德烈·马顿和伊洛娜·马顿,即卡蒂的父母——卡蒂的童年注定非比寻常。1955年,遭遇长期的秘密监控后,马顿夫妇终于先后身陷囹圄。一年后,由于政治气氛发生巨变,在美国政治与媒体的压力下,马顿夫妇重获自由。紧接着,他们关于“匈牙利革命”的对外报道在西方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也为自己获得了长久的荣誉和新闻奖项。革命被镇压后,马顿一家辗转赴美。
太多的人面对早年惨痛的遭遇自觉地“选择性失忆”,或许是继承了父母的职业,卡蒂·马顿却对家史长期抱有不懈的兴趣。她的回忆录显示,这种兴趣源自过早结束的童年,并且有着长期的思想准备。她手头已有了部分资料:父亲和母亲都写了回忆录,当时很多当事人还在世。但真正催生了卡蒂的这场历史写作,是根据新的匈牙利法律,她得到了匈牙利秘密警察当年在布达佩斯为马顿家设立的档案。于是,童年的记忆碎片被官方“全方位”的秘密记载所印证,空缺被填补,所有的细节被一一还原,这个匈牙利家庭长期被当局秘密监控的真相,以及父母在新闻业、外交界、当时的布达佩斯社会生活甚至狱中的遭遇与内心世界,现在第一次完整地呈现在这个家的小女儿面前。可想而知,对于描述卡蒂当时受到的心灵冲击,语言是多么的乏力。
由于卡蒂的回忆录专辟一章讲述了她获得了遭到大量删减的美国联邦调查局“马顿档案”,档案显示马顿一家赴美定居后,卡蒂的父母也遭到了联调局长期的秘密调查,这使得回忆录的冷战气氛再次凝重起来。然而除了克制的宣泄作为当事人的愤慨,以及出于职业训练对重大历史事件的简要涉及,应该说,卡蒂的写作并无意于对冷战进行无休止的道德讨伐,她的叙事对象首先是童年的记忆——主要是烙印在心灵的生活记忆;在父母相继离世之后,通过秘密档案来丰富与重现永别的家庭生活温情,特别是从不同角度真正走进父母的内心世界更是重大的目标——两者往往是重合的,其次才是所谓“布达佩斯往事”。由于马顿家遭遇的特殊性,童年的经历带来的绝对是非比寻常的内心体验。在父母出于恐惧反其道而行之的公开的西方生活方式之下,家里那辆豪华的美国敞篷车成了邻居孩子竞相围观的“鱼缸”;在路人对西方人士避之唯恐不及时,马顿家与英美外交官的高调往来与亲密相处;在父母入狱后姐妹的夏令营与后来的寄居生活;在革命爆发时目睹“正义的复仇”带来的血腥与东躲西藏;毫无心灵痛苦地告别祖国以及作为流亡者努力进入美国社会,甚至是多年之后在秘密警察档案中见到自己儿时充满稚气的手绘图,这些故事带来的独特的内心感受,都值得成年后追忆与寻味。
显然,父亲始终是卡蒂一直试图解构的对象,是她人生的题目之一。以往父母闭口不谈带来的猎奇动机,现在拥有秘密档案中的大量细节,解读仍然是个问题。父亲——优秀、普通而复杂,集敏锐与鲁莽、英勇与软弱等矛盾于一身。犹太人出身使卡蒂的父亲安德烈在自己的祖国遍遭歧视,但他又是个满腔热忱的爱国者。安德烈·马顿为保护遭殴打的犹太学生与暴徒决斗,在乱世保持自己的修养与尊严,在恐惧与勇敢的纠结中继续自己的新闻工作,在被以妻女安危相要挟之下痛苦就范,在绝望中准备放弃生命,在可预见的自由面前决绝地告别祖国。卡蒂曾在获准拥有秘密档案的前夜精神高度紧张,害怕在记录中发现父亲被招募、检举他人的材料,而证据明确显示父亲守住了最后的底线让她如释重负。可以说,卡蒂最终找到了她内心深处真正想找的东西,详实、生动的秘密档案使她走进了父母的人生,走进了他们的心灵史。
卡蒂说,父母从冷战中幸存,终于回家,不过是在美国。马顿夫妇确实是“足够幸运”的幸存者,不过,在与她聊天时,父亲会说:“没有一座城市,在地理上如此有福气——甚至好过巴黎,让一条大河横贯她(布达佩斯)的心脏。”(雪堂 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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