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个故事》 [英]格雷厄姆·格林 李晨 张颖 上海文艺出版社
编者按:在中国内地的书写者中,短篇小说其实是一个多少有点被忽视掉的写作类型。我们能列出一长串写长篇的作者名单,但却很难列出几个坚持短篇创作的作家。
这其中有许多现实的因素,很重要的一点在于,长篇小说更容易在中国被出版。原因包括了长篇书写更有可能申请到一些补助,而后续的商业价值也更大(比如被拍成影视剧)等。然而,短篇小说的存在却是另一道不同的风景,秀美独特,其中更不乏许多值得回味的佳作。在过去五年里,“短经典”系列陆续为我们带来了近80本短篇小说,这些作家来自英国、美国、日本、法国、德国、意大利……他们的到来让我们有机会一窥短篇小说这一体裁当下在世界范围内的书写进展。
但这些作品的出版却也并非一帆风顺,有一些已经绝版不再加印,大部分的印量也非常有限。我们一边阅读其中的精品,一边也为这些好作品没有被更多的人阅读到感到惋惜。今天我们特意挑选了去年出版的几本优秀的短篇小说,将它们再一次拉回到人们的视野。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写作的技巧就是给人留下强烈印象的方法。”通常短篇小说因为篇幅短小,描写的只是世界的某个侧面,想与长篇小说一样在读者心中留下完整而强烈的印象,就特别需要利用“留白”的技巧,在所写下的世界之外创造一个更为庞大的隐秘世界。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小说家们发明了一种以隐身暗示自己在场的某种有主宰性力量的“缺席者”,来拓展读者想像空间的技巧。
关于短篇小说的缺席者,大部分优秀的小说家都意识到了它的存在,而且也迫使读者意识到它的存在,但是真正在这方面进行开拓性研究的作者并不多。但是从去年出版的短经典丛书中的四本小说集:威廉·特雷弗《山区光棍》《出轨》、E.L。多克托罗《诗人的生活》、格雷厄姆·格林的《二十一个故事》可以管中窥豹,领略到小说家们的探索之路。从特雷弗的小说里,我们可以看到当代现实主义小说家对“缺席者”理解的深度和广度以及技艺之精湛;在多克托罗那里我们可以简单地分辨出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缺席者;在格林身上,我们可以对“缺席者”有更为全面的认识。
从传统中走来的“缺席者”
稍微回溯一下西方小说史,可以看到为了在小说中创造“缺席者”,古往今来的小说家进行了艰苦地探索。其中延续最久的是对故事结局的重视。传统的小说家们总是将小说容纳在一个因果报应模式的故事链条之中。故事的结局不仅起到终止的作用,而且起到总结主题的作用。故事的结局虽然最后会出现在小说中,但是对于结局之前的部分,它却是一个具有主宰力量的缺席者。这样一种看法产生了那种先写结尾再创作故事的小说诗学。因而十九世纪的小说家才就此深耕出几个非常清晰的故事构型,比如侦探小说中的阴谋案的谜底(这种结尾可使小说达到极端精致澄澈的地步);以及欧·亨利式“反转性的结尾”(就像漂移泊车);还有更富创意的“开放性的结尾”(悬置的结果使其具有更多可能性)。但是这些本质上都是对故事结局进行探索的产物,让它以“缺席”的方式主宰故事。
传统的小说一旦看过结局,阅读体验就会产生改变。空洞贫乏的小说会变得更加索然无味,而那些饱含智慧的小说则会变得更清澈,这也是重读经典的意义之一。
现代小说在创作上有一个巨大的革新性就是大大拓展了短篇小说中的“缺席者”家族,将故事中的任一关键环节皆变为能够——以缺席的方式来强调自己的在场——就像诗意在诗中存在的那种方式。从而将现代短篇小说引入到能与诗歌艺术在诗学上同步更新的高度。小说家创造的这种“缺席者”完全可以与诗人创造的“诗意”相媲美!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其实就是将短篇小说“诗意化”最著名的技巧。这句话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在描述一种真实而简练的小说美学,实际上它背后却有更深刻的小说诗学(创作的哲学)。
海明威在提到“冰山理论”时说:“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如果一位散文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能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家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写出来似的。”这句话实际上说得并不完整,它还有一个潜台词是:作家要将那八分之七先创造出来,并使之操控那剩下的八分之一。所以他又补充说:“……如果一个作家省略的是他所不了解的东西,那只会给他的作品留下空白。”这就是说,小说家如果只是为简而简,那只会写出空洞乏味、支离破碎的作品。只有在留白之处放进具有主宰力量的内容——不一定是结局,可以是一切——小说才能像庞大的冰山一样雄伟壮观!
这样的写作方法显著地解放了小说家的创造力,因此也启发了一代更富有诗意的小说家。当然在海明威之前,早就有很多作家在这种留白技巧上做出了探索,特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如他在《群魔》中描写了斯塔夫罗金那极为冷血的二十分钟,他猜到那十四岁的小姑娘马特廖莎正在窗外某处因为他自杀,而他做的却是掐表计算她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对陀氏非常推崇的安德烈·纪德深知其道,他在关于陀氏的讲座里也谈到了这种隐藏的技巧,并且批评法国作家过于直白、只会巧做安排的写作方法,而他在《背德者》和《田园交响曲》里都创造了一个以缺席的方式对全文起到支配作用的心理欲望。纪德的创作方法其实和下文中E.L。多克托罗的方法如出一辙。所以都看作是陀氏文学遗产的继承人。
威廉·特雷弗:事物之间隐秘的联系
虽然特雷弗并不是海明威冰山理论的继承者,但是通过海明威这面镜子,可以看清楚特雷弗在小说创作方面的探索。其利用缺席者的广度和创新性让人惊叹。特雷弗的小说与海明威的小说一样,里面也有各种各样能让读者明确意识到的缺席者——那些海面下的冰山,不过,海明威小说里的缺席者基本是不会在小说中出现的,也可能对故事没有主宰性(但会主宰着读者的阅读)。但是特雷弗小说里的“缺席者”通常对故事有主宰性,而且可能会在小说最后揭示出来——这一点和传统小说家一样,但区别是它们并不是小说的结局,而是对结局有影响的隐秘事件。特雷弗喜欢反思现实中的麻烦事,他想知道这些麻烦是由什么事物或看法造成的。他很细心地寻找并创造出来,但是并不直接写在小说里,而是将它当成一件秘密在起作用,使“缺席”成为更有意义的“在场”。这可以看作他写小说的一个模式,但是他如魔术师设计道具一样对这个模式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试验。
最简单地体现了这种模式的小说是《孤独》,这篇小说是用第一人称写作的,由一个以孤独终了一生的女人的独白构成。她回顾自己的一生,特别是年少时期目睹了母亲的偷情和那位偷情者的惨死,她的叙述看似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是明眼的读者能够猜到那被隐瞒并造就她一生孤独的事件:正是她基于对那偷情者的恨并将他推下楼梯杀了他。但是这个事件,在小说里只是由几个侧写描述,自始至终没有坦白地透露出来。读者完全可以猜得到,而且还能猜到她在叙述中如何编造自己的谎言以及她内心扭曲的价值观。这篇小说是特雷弗运用“缺席者”进行创作的最基本的模式。
小说《传统》的境界明显更高,对人性的理解也更精辟。这篇小说的主角是一位在大学餐厅里工作的老姑娘。所谓传统是指这所大学在很长时间里发生的一系列非常奇怪的事件,它们看起来并不是罪行,更像是一些恶作剧。到底是谁做了这些事?特雷弗通过一个纤弱、敏感而又清秀的小男孩之眼揭示真相。小男孩通过直觉认为这些都是那位也在远远地注视自己的老姑娘做的。因为他们心有灵犀,都在对方的眼中发现了自己,就像自恋的那喀索斯凝视湖水中自己的影子,而湖水亦从那喀索斯的眼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都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心理品质,这种心理品质使这位老姑娘无法成长,因而时不时地处于某种古怪和癫狂之中,并以诱引那些与她可以称为同类的男孩们为乐。而就是这构成了这所学校一项特别的“传统”。这篇小说在揭示人性方面韵味无穷,创造了一个丰富的想像空间。它清楚地揭示和描绘了那么一类人(而不是一个独特的人),这是短篇小说非常难以达到的成就之一!
而小说《坐对死人》和《贾斯蒂娜的牧师》也是充分利用缺席者来创作小说的高超的技巧。前者在故事的结尾揭示那位死者对其遗孀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如此可怕,生前控制着一切,死后仍然如影随形,让一对陌生的嬷嬷也深刻地意识到其存在。这篇小说特别可以看成是特雷弗小说的隐喻,而那位死者的鬼魂正如特雷弗小说中那些“缺席者”,它们主宰一切,是一切古怪事件的最合理解释。小说《贾斯蒂娜的牧师》自始至终隐藏着牧师的私心,他因为舍不得那位头脑略微有点迟钝的女孩贾斯蒂娜的陪伴,所以暗中破坏了她的私奔计划。关于牧师的真实的心理在小说里是隐蔽的,但是这种隐蔽要比明明白白地坦露出来更乖张,也创造出更多的阅读空间。确实可称之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关于精心创造这些“缺席者”,特雷弗在一篇访谈中这样定义短篇小说:“……我认为它是‘一瞥’的艺术。如果将小说比喻为一幅文艺复兴时期错综复杂的绘画,短篇小说就是印象派绘画。它应该是在一个瞬间展现出来的真相。它的力量在于其隐藏的东西和它写下的一样多,甚至更多。”最后一句很清楚地表达了作家的努力,而他的小说集则清楚地显示了其努力的结果。他是当代最难以超越的小说家之一,你可以以他的模式来写小说,但是无法模仿他对艺术的野心和人生观,他给人的感觉是一位特别睿智而且热爱生活的人,对人类的怪癖和无知抱着怜悯而非批判的态度。
E.L。多克托罗:戴着面具的独白或冷眼窥探
美国作家多克托罗的小说介于传统小说和先锋小说之间,他在小说方面最特别的风格是模仿人们说话的语调,就像戴上一张面具。然后由这个戴面具的人根据自己扮演的角色选择什么可说什么不可说。因此这个独白中有很多讳莫如深的隐语,而真相如那海面下的冰山一样就隐藏其间,这些隐语有时候它们是以反话的形式出现,有时又是由彻头彻尾的谎言装扮。而真相作为“缺席者”不断触动着读者的心理,同时挑战读者的判断力和想像力。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幸福国的故事》中的《平原上的屋子》。一位男孩叙述他与自己做连环杀手的母亲的故事。在这位男孩的吞吞吐吐的叙述之中,读者可以意识到其性格中的狡诈和残忍,在其母那些持续不断的暴行中耳濡目染,肯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诗人的生活》(英文版出版于1984年)由六个短篇和一个同名的中篇组成,这本书同名的中篇,批评界将其看成是事业略有所成的多克托罗的个人自白。从中可以看到的是作家在情感上的节制,以及对一双俯察一切的诗人冷眼的创造。在这里,那双冷眼即“缺席者”,它目光如炬,仿佛要窥透万物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这双“诗人的冷眼”也是多克托罗的风格要素之一,实际上《幸福国的故事》和《诗人的生活》中的作品基本上都可以分为这样两类:一类是戴着面具的独白,另一类是冷眼窥探的第三人称小说。它们分别对应着两种不同的缺席者(内部的和外部的)。
《诗人的生活》中其余六个短篇各有其对“缺席者”的创造,虽然带着作家锐意进取的诗人气质,但似乎视野还比较窄,其动机只是努力将一种隐秘的、奇怪的、矛盾的心理创造出来。它只需要坐下来观察自己就可以了,而不是在《幸福国的故事》里那样,寻找事物之间或人群之中那些神秘的不为人知的影响力。比如小说《猎人》,主要是尽力隐藏年轻女老师在面对新来的帅气的男校车司机的心理活动,将这些心理活动仅仅通过她的失态清晰表现出来。特别是在她拒绝了男司机的诱惑之后,她的心理发生的那些变化,通过她在孩子们面前表现的那些有点癫狂的行为中露出端倪。
这本小说集里对人类心理的探索最出色也最有张力的应该是《外国公使馆》,这篇小说也是上述那种戴着面具的独白,由一位因妻子离开而精神崩溃的男子叙述。这位叙述者的心理已经严重扭曲,只能注意到那些与他的痛苦心情有关之物,而对其他一切均视若无睹。最后那个被炸掉的公使馆到底是谁炸的?小说里并没有交代,但是似乎暗示出就是这位叙述者的“杰作”,因为他的生活已处于疯狂、失去了自我意识的状态中。这篇小说出色的地方在于它将叙述者的疯狂与小说的诗意结合了起来,就像那些发了疯的天才艺术家所达到的那种非常奇妙的境界,一种类似于发自内心的狂喜的那种微微的震颤感。在多克托罗的小说中可以发现很多类似的“诗意”。
格雷厄姆·格林:缺席者与小说之类型
《二十一个故事》是格雷厄姆·格林1954年出版的一本短篇小说集,书中的小说创作于1929—1954年。比较奇怪的是小说是按年代倒序排列的,所以第一篇让人很惊艳,但后来散发越来越稚嫩的感觉。前面都有对缺席者的精心创造性,特别是《地下室》通过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来叙述一件谋杀案。这与艾萨克·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相似,都是通过无知少年、傻瓜、白痴叙事刻意营造一种“知解力”缺席的状态。但是最初的几篇小说采取的还是那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写作方法而已。
对格林很熟悉的读者都知道格林的小说有两类:一类是比较严肃的以天主教思想为题材的小说,另一类是由他参与打造和奠定其模式的黑色小说。通常的看法是那些严肃的小说更能代表格林的文学价值,但是从短篇小说发展史上来说最能彰显格林的文学成就的其实是他在黑色小说创作技巧上的创新。在天主教小说中,格林只是显示自己在继承传统上可以走多远。但是那些黑色小说却聪明地改变了之前侦探小说的创作模式。
侦探小说仍然只能看成是传统的类型小说,其起到主宰作用的“缺席者”(侦探给出的结论)还要放在小说的结尾。而黑色小说却将这一切翻了过来,它是将流氓、杀手、黑帮分子的行动和计划一开始就全盘推出,从而在创造了惊悚的氛围,这种惊悚就像悬在那些无知的受害者头上的利剑,完全不必具体地描述这把剑,但读者必然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将这种氛围变成一个缺席的主宰者,它不仅是作者有意创造的,而且读者也会不由自主地参与创造活动之中,读者要先为受害人设想各种可怕的遭遇,否则很难被小说吸引。所以用这种方法创造出来的“缺席者”会持续地左右着读者的相像力,与特雷弗小说中那种要靠顿悟才能发现的“缺席者”有本质上的不同。
通过对上述多位作家的考察,我们大致能窥到“缺席者”在短篇小说中存在的意义和形态及其在文学史中的发展变化。现代大部分优秀的小说家都能意识到“缺席者”在小说中存在的价值,但是能创造出激动人心的“缺席者”的作家却仍是凤毛麟角。当网络时代的文学作品如爆炸一般出现时,纳博科夫所谓那种善良的、富于想像力、乐于配合作者的好读者将越来越少,倒是那种心肠冷酷的、挑剔武断的坏读者却越来越多。对于这类读者,相信也只有那些真正成就了“少即多”的作品才能促使他们对作品进行重读,而那些处于隐秘之处,拥有强大主宰力量的“缺席者”想必会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寻找的。作为这些坏读者中的一员,我希望每年都能读到几本这种迫使人重读的小说。(书评人 张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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