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您听了准会一怔。我这一辈子还没活完(也不知道我还剩多大一截儿)!哪儿又冒出个两辈子来?是不是瞎起哄,要么就是人还没活到八十六,就糊涂啦?

  您别急,我的好读者。虽说我记性兴许差啦,常丢三落四,转身就忘,所以常站在屋子里抓瞎转磨;可谢天谢地,我一点儿也还不糊涂。不信,我吃着饭您硬把碗抢走,我准不答应;走道儿要是碰个坑儿岗儿的,我准老远就躲开;要是跟我话里有话,我还准听得出来。要是有架机器能考验人还清不清醒,我准及格,兴许还来个满分儿。您说,要是没这么点儿本事,我还能活到今天吗?那么哪儿来的这两辈子呢?

  您听我说。倒退二十九个年头儿——您就甭算啦,反正就是到咽气的那会儿,我也忘不了的六六年。我连日子也没忘:八月二十三日的晚上。那时候北京城(大概全中国吧)可天昏地暗啦!太阳没影儿啦,世界变成了冰窖儿啦。平常老实人忽然也龇起牙来——因为要是不,别人就朝你龇。满市街抡着大刀,甩着屎棒。向来最惜命的我,最后也顶不住啦。我把偷偷攒下的一瓶安眠药全从嗓子眼儿倒下去。得!那么一来,我就没气儿啦,随你们折腾我那尸首去吧,反正只要我还有口气儿,就不能让戴红箍儿的这么随便儿折腾下去。

  后来听说我倒在地上足有十几个钟头才有人用排子车把我拉到隆福医院。那阵子人命可真不值钱。尸首就往卡车上一扔(我岳母就是这么走的)。可我命硬,居然给大夫救活啦。

  所以我就拿那回事儿为界,把我这一生分为上下两辈子。上辈子活到五十六岁,下半辈子眼看就又三十啦。我老提醒自个儿:上半辈子死里逃生,命算是白捡的。虽说是白捡的可也不兴瞎糟蹋啊。打那以后,我就老跟自个儿说:可得活得像个样儿!

  这说倒容易,可做起来不易呀。

  下半辈子的头十四年,那顶帽子还戴在我脑袋上哪。您没戴过,不会懂得那滋味儿。您逛百货公司到过处理品部吗?那儿,货品都不分类,也不上架,全堆在一只大箩筐里,上边儿还插个牌子:“处理品”,要不就是“廉价处理”。上架的货品在架子上单摆浮搁,名贵的还加个玻璃罩儿。处理品可就一捆捆地往筐里一扔。价码儿嘛,就插个牌子,上头写着一折八扣,反正总比扔在垃圾堆强。

  多亏我还学过点儿蝌蚪文。那阵子,我这处理品还居然有人要——甚至抢,所以日子混得也还凑合。那十几年我就把自个儿埋在英国十八世纪里,天天同一个叫斐尔丁的倔老头子打交道。他当年也是个冒失鬼,难怪后来就成了倒霉鬼。他本来是搞戏的,可他偏偏在戏里挖苦了当朝宰相,这下子,倒过好一阵子霉,发了不少牢骚。我就是拿他那牢骚过过瘾,出出气,浇浇愁。那十四年我学会了一套脱身术——就是人活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可精神和脑子都开小差儿溜到十八世纪的英国,借翻译洋古人的牢骚来舒泄自个儿的苦闷。这么一来就舒坦多啦。

(责编:chi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