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山》  常小琥    译林出版社《收山》  常小琥    译林出版社

  我挺怕别人问我,你为什么要写厨师的故事。

  我记得三年前的某个午后,在车里听到一档饮食节目,里面的嘉宾是一位厨子,一听他说话就是个老北京人。他用像甩面片儿一样的利落的儿化音,在讲煎炒烹炸的区别,什么是熘,什么是煸,什么是滑。你仔细听厨师说话,他们特别喜欢用颜色与味道去形容一件事,听上去很过瘾,玄乎其玄,说实在的我当时被他侃晕了。尤其是车窗外那绚丽的午后阳光一照,我为那种感觉着迷,当时我就决定去写厨师。

  写这部小说的中途,其实还怕被人打扰,整天就跟刚打完狂犬疫苗似的,精神上特别脆弱。尤其是那种看谁都不顺眼的状态,一逗就毛,是挺招人烦的。所以身边的几位,知道连喘气儿都离我远着点。遇到过不懂事的,拉我去参加同学聚会,我觉得那种场面挺傻的,平日恨不得就住一个小区,十年未见,非要借这个由头,互相套套近乎,摸摸底细。

  因为感觉他们话都不是用嘴说的,所以全程我一言未发,这点儿事我还是懂的。

  后来班长举杯祝酒,却不知道该讲什么。我开口说,菜不错,人呢,好好活着吧。

  也许很多人都和我那些同学一样,觉着活在这个世上,总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数不清的东西要抓在手里,这辈子他才赚了。其实未必,真正刻在你心里,在你记忆婆娑的那一刻,映在眼前的,不过还是那一两个瞬间而逝的画面而已。它们曾经于某段时光,停经在你的生命里,就此扎根。我想,这样的画面,就是宿命,是任凭你穷尽一生,千辛万苦,都不会改变的。因为有它,你才所以为你。

  所以如果有人向我诉说他的宿命,他生命中挥之不去的那一点光亮与黯淡,我能做的唯有倾听,因为那是上天对于写作者的某种恩赐。人得惜福,是吧。

  我至今都还记得,厨行里一位承袭开宗立派之真传的老先生,在自己家中,对我讲起早年间他的师父,遭人菲薄,无有善终时,他老泪纵横,喉咙发颤的样子。无论他这一世在行内的地位和贡献有多高,徒弟们有多爱他,一讲起师父,他还是会变成一个老小孩的样子,笑不断,泪也不断。在我看来,他与师父的宿命,合在了一起,并且延续到了今日。这是福,人得惜福,是吧。

  说点松快的,为了这部小说,我跟不少厨师下过馆子,多数都是我掏钱(所以我不打算告诉他们这本小说的事)。他们会告诉我每道菜的规矩,然后说,现在全乱套了,京城最好的鲁菜馆,里面的川菜特别绝,这话搁从前,比扇脸还疼。

  我喜欢看他们喝到微醺的时候,关起门来说谁家的买卖缺了大德,谁家的头灶和经理有过节,谁家的东西越做越不行。其中大部分,都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听着听着,就有重复,但是以前美啊,现在就不美了,现在没劲。

  我生于八十年代,那是一个永存于我脑海,令我魂牵梦绕的时代。与我最亲密的人,我最深爱的人,以及我最幸福的孩童时光,都是在八十年代。他们可能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有些淡忘,可是你相信吗,他们对我的影响深入骨髓,这很难解释。抛开故事本身,《收山》的氛围和诸多生活细节,都源自于我对青少年时期的回忆。但人物关系和主线的铺排,则是在别处得到的。我想我不会成为终其一生,去写回忆的那种小说家,但是我想说,与现在不同,八九十年代的北京城,应该还是有美感存留着的。对于我们这一代而言,尤其是北京南城人,那会是永远都抹不掉的色彩。

  以前的每个人,基本上都过着听天由命的日子,自己能做主的,都是些针鼻儿大小的事。给孩子走个后门,从单位顺点儿东西,处了个对象说家住景山,见面后才知道介绍人大意,少说了个“石”字。都是这样的,现在想想,可气可叹,但那日子过起来,真的有种美感。好像是路走累了,还能找个地方歇歇脚,再走。

  可现在不成了,走这条路的人,太多了,慢一点,别人就会撵你。

  很多人说,这是好事,比如我想吃饭,家门口整条街里,山南海北的地方菜,我都能吃到,这叫什么?这叫繁荣。但是行内的老师傅对我说,恰恰相反,这叫败相,为什么?自己体会。

  所以在《收山》里,屠国柱同样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当他在灶上,一站就是几十年,想赴命,想还债,想替自己的两位师父,找出答案时,他发现师父们未必不清楚答案是什么,但是此时已经没有谁在乎这个问题了。

  因为人都不在了。(常小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