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近午天》,蒋晓云著,新星出版社
“云淡风轻近午天”是北宋程颢诗作《春日偶成》的一个句子。诗人以“将谓偷闲学少年”点题,写尽自己老来聊发少年狂的心境。蒋晓云借鉴前人题目,想来也是抱定了类似的心理。这一回,终于轮到她坐下来正正经经地“偷闲学少年”了。只是时间不等人,昔日少年如今已成老年,回顾前半生难免落下些许遗憾。于是,散文集《云淡风轻近午天》是散见也好、感悟也罢,蒋晓云所记所写注定与“遗憾”脱不了干系,毕竟“再顺遂的人生,也有别人看不到的遗憾”。
说起来,蒋晓云最大的遗憾恐怕是写作了。夏志清曾将她称为“小张爱玲”,一是两人创作题材类似,二来恐怕是因为那句“出名要趁早”的名言吧。上世纪70年代,还是少女的蒋晓云就和朱氏姐妹一道挑起宝岛文坛的大旗。不过,过早成名显然并非幸事。彼时,她锋芒毕露,不知避讳,虽然知道取材必须远离个人生活,还是由着性子照写不误,以致埋下祸端,与朋友闹翻。蒋晓云一度心灰意冷,“沮丧到对写作失去了热忱”。就此搁笔,三十年来躲在“洞中”当起了“大梦不醒的老华侨”,从此和文学成了路人。
如今她谈起少年往事,仿佛风清云淡,但遥想那段公案,却是满脸无奈。她年纪轻轻靠写作赢得大奖,但回到现实生活里,“煮字”未必“疗”得了饥,反而因此得罪朋友,却是始料未及的事。虽说小说未必是现实的复制粘贴,曲笔写来也只见趣味、不见隐私,怎奈好友看不透个中关窍,非要对号入座。此时除了感叹一句“作者可以决定笔下的人物怎么说怎么想,现实生活中,周边人的想法却不是作者说了可以算的”,还能有什么办法?
三十年后重归写作大军,蒋晓云早已过了文学创作的黄金年代。虽然窈窕淑女已成“窈窕淑婆”,但她2012年初到上海,对此间的尊称颇为不满——— 诸如“巴金老人”、“冰心老人”一类的称呼充斥报端,仿佛只要一迈入初老之境,就遁入“天人五衰”的境地。大师自然能凭借早年著作风风光光入住神殿,心安理得地领受后人的供奉。若是像她这样,三心二意半途而废,临到老了还不知足,不尴不尬地当起文坛“新秀”,总不免有些难堪。当此之际,还能指望什么呢?不如干脆回家吃吃老米饭吧。
正是这股“不知足”的劲儿促使蒋晓云走出职场、家庭的一亩三分地,又一次以作家的身份站在世人面前。不过,如果要用什么来形容她自己的话,恐怕蒋晓云会选择“不着调”吧。可是作家不就是一种“不着调”的物种吗?通常作家乃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侏儒,笔下哪怕荒诞不经,认识的人看了一笑置之,晓得又在幻想”。细读《云淡风轻近午天》,蒋晓云不正是这样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特殊物种吗?她说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家庭主妇,“多年远庖厨”,却把写作简易食谱当作闲来无事的消遣。纸上烹煮固然填不饱肚子,也够她过过手瘾了。“那时没空写小说,写写什么‘肉切细丝,以适量盐、酒、糖、酱油腌制至少半小时……’也算一解我对中文创作的渴望。”
这世界复杂多变,但未尝不是简单纯粹的。若是抱着九曲回肠,世界自然回报以幽深阴暗;若是简单纯粹,则处处都是风和日丽的艳阳天了。面对世人的猜疑,蒋晓云倒也坦然,谁叫她是作家呢?“瞎编故事”不正是她扬名立万的强项吗?姑且不论别的作家如何将生活与写作牢牢粘合成一体。反正在蒋晓云,写作和生活永远是截然相反的。比如不明就里的朋友常说她过目不忘,但其实,她“连自家车道大门的密码也记不住”,却偏偏记得七零八碎的无用东西,诸如孤句、词组,甚至于零零落落、互不搭调的冷僻诗句、俚语、俗谚等,天南地北、上下五千年,“什么都有,可是什么都不全”。
如果说写作是一种遗憾,那么爱情或许是另外一种。《云淡风轻近午天》的第二辑名唤《情之为物》,蒋晓云大谈特谈“欧巴桑”(老太太)的黄昏恋,俨然百炼成钢的情感专家。于是我们要问,既然如此深谙两性之道,那么她一定身经百战,是恋爱场上的老手了。殊不知,蒋晓云擅写爱情,却不相信爱情。早在二十来岁,她就确立起自己的情爱观:无论何等轰轰烈烈的恋爱,迟早都会在生活中死去,死时连个泡泡都不留。女神再好,总敌不过时间吧。几十年后再相会,白玫瑰也好,红玫瑰也罢,都成了恼人的饭粒子。拖家带口的两个人记不得当年诸般美事,眼里所见、心中所想皆是衰老的皮相。所谓“爱情”倒真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阿物儿”了。
蒋晓云自称为无牌的心理医生,诊断的也只能是当下的时代病了。她无不调侃地说,倘若罗密欧与朱丽叶活在当今这个“缘分”化作“猿粪”的时代,很难说还会不会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悲歌。或许一不小心落得个头昏眼花、血压升高,就真的成了“悲歌”。毕竟生活不是肥皂剧,有情人能不能相守到老是一回事,日子过不过得下去又是另一回事。不过,就算没有爱情,人总得活下去吧。假设时空错乱,老年罗密欧不幸遇到老年朱丽叶,接下来的剧情一定是这样的:“一老头,或一老太,郁然拄杖,千山独行,表示少年时的花前月下,空留回忆,老人内心惆怅,今生寂寞以终。”
人已初老,笔犹年轻。谈到华语文学,蒋晓云时作惊人之语,“华文女作家没有爱上汉奸、嫁过混蛋、流浪沙漠……,何以为文?”还好,她自己倒没有上述“劣迹”。《云淡风轻近午天》是她歇笔三十年后的“游戏之作”。说它“游戏”,是因为蒋晓云写之,全凭了内心未熄的一点热情。一路行来,一径写来,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却有如清风拂面。无论是写新鲜热闹的台北夜市、回忆山居生涯的鹿和猫,还是谈论南加州难得一见的雨,蒋晓云笔下总有着这时代少有的随意和安闲,仿佛生活里所有苦的痛的酸的涩的,都被她信手一笔轻轻化解开来。30年间,从最初的少女作家,到10年后的阿姨作家,再到如今的阿婆作家,蒋晓云终于在耳顺之年放下一切,到达“云淡风轻”之境。也算是多年与文字较劲的意外之喜吧。( 谷立立 自由撰稿人,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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