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加索诗集》 作者:[西班牙] 毕加索 译者:余中先 译林出版社 2016年2月
如同他的作品一样,要读懂他的诗还真要费点劲……
除了毕加索一辈子的各种颜色阶段和每个阶段里跟不同妹子的风流韵事,你可知道,这老头儿还写得一手“好诗”。1935年,54岁的毕加索开始了写作,他自己的说法是:“丢下一切,油画、雕塑、版画、诗歌,来全身心地投入于唱歌之中。”然而他并没有真的去唱歌,从1935年到1936年,他几乎每天都在写诗!
无标点符号的诗
对我们来说,读到毕加索的诗歌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情。因为他用西班牙语和法语写作,法语稍多,有时候,他会在一首诗的内部混淆使用这两种语言……毕加索欢乐地畅游于两种语言之间,连续写了几首西班牙语诗歌之后,便换作用法语写诗,顺便聊了聊自己对于“翻译”的思考(他大概也觉得别人翻译自己的诗歌真的很难):
“假如我在一种语言中思索并写下‘狗追着兔子跑在树林中’而我想把它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我就应该说‘白木桌子把它的脚爪陷入在沙土中担心知道自己竟如此愚笨而几乎吓死’
(1935年10月28日)”
从上面这一首诗歌里,你应该看出两个问题:
第一:咦?是有人把毕加索的诗歌翻译成中文了吗?
是的,曾经翻译过萨冈、昆德拉、贝克特的翻译家余中先先生做到了!在读诗译诗的过程中,他说自己“大为惊讶,一惊再惊,大呼过瘾,欲罢不能”,“毕加索诗如毕加索画,也如诗人画家其人,想象丰富,词语奇怪,形象诡异,逻辑混乱,很有立体意味”。
第二:Excuse me?毕加索的诗里都没有逗号和句号吗?
其实是有的啊,只不过非常非常少而已……译者余中先这样说:“他的诗歌基本上没有标点符号,只有极其个别的一两处有逗号,还不知道是不是笔误。”
无规则可言的诗
虽然,毕加索在上世纪60年代向朋友提出了一个十分谦虚、真假难辨的反问句:“说到底,我是一个写得不好的诗人。你不认为吗?”
但在毕加索的内心,他大概是拒绝通常意义下的语义学规则和诗歌标准的:“假如我得按照那些跟我毫无关系的规则来修正你说到的错误,那么,我所特有的音符就将消失在我并未领悟的语法中。我宁可心血来潮自作主张地造它一种语法,也不愿让我的词语屈服于并不属于我的规则。”
译者余中先觉得,如果我们以挑剔的眼光做认真细致的分析,毕加索的诗歌不是最优秀的文学作品,在文学史上也不可能留下太重要的痕迹,但是“他在诗歌这一书写形式上留下的种种尝试,让后人更加明白理解到他的绘画艺术(造型艺术)的创造思路”。
余中先说,“如果我们的想象力能把毕加索诗歌中隐藏在单一方向的线性文字背后的意向化为二维(甚至三维)的图画,那么,线性的文字中种种色斑与线条的铺陈,就会让我们不由得更多地联想到空间中的物件的碎片和多变的点彩的奇特分布。这恐怕就是毕加索诗歌的艺术价值所在。”
风格“清奇”的诗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毕加索诗歌,只能说:这诗风很“清奇”呀,不信你看:
“大蒜以它枯叶星星的颜色在笑
由其颜色深扎的匕首以它嘲讽的神态笑那玫瑰
呈枯叶的星星的大蒜
正下落的星星的气味以它狡黠的神态笑那玫瑰的匕首
呈枯叶的
翅膀的大蒜
(1936年6月15日)”
读毕加索的诗,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余中先/文(有删节)
毕加索向来就不局限于唯一的艺术创作方式。最熟悉他的创作才华的母亲,曾这样说到她的儿子:“有人告诉我说,你在写作。你嘛,我知道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假如有一天有人对我说你在主持弥撒,我也会相信的。”当1935年他在法国开始写诗时,已然五十有四。1989年,法国的伽利马出版社出版了毕加索几乎全部的文字(还包括一篇关于诗人毕加索的传记),普通读者才惊讶地发现,这位大画家原来还从事着“一种始终陌生却又持续了多年的文学活动”。
诗画不分家
那么,他的诗有些什么特点呢,或者说,他的诗是不是与他的画有一些内在的关联呢?中国人老爱说“诗情画意”,传统的文人更是“诗画不分家”,而这一点,在毕加索的身上其实体现得很有些意思。
毕加索的诗歌创作恰如他的绘画,具有一种惊人的多样性和实验性。用这位诗人画家的话来说,“总而言之,凡艺术必为相通;人们可以写出一幅词语的画来,恰如人们可以在一首诗中画出种种的感觉。”
确实如此,读毕诗,译毕诗,让我大为惊讶,也让我大呼过瘾,欲罢不能。毕诗如毕画,也如画家其人。
他的不少诗一气呵成,没有反复,后来也没有作修改:那是一些“江河诗”,字词在诗行中拥挤,恰如“物体”在绘画中拥挤。这些诗歌,如一股奔流不息的洪流,根本无法标点,让人阅读时不得不依照一种随呼吸而生成的节奏。例如这段:“精确的再现刻写在空无的今天下午的雨滴的寂静的沙粒上铺展在一个蜡像的羽毛床上的内衣上模仿着在一条河边嬉戏的小孩子他用一根李子树的枝条戏弄着两只坐在其阴影的洗碗槽上的土豆皮上的蟑螂……”(1938年2月12日)
另一些诗,则被写成具有多样性的语态,可以有多种不同的句断尝试,构成不同的诗行和诗节,或是某种散文形式。从它们对音节结构、音乐性,甚至还包括对押韵的考虑来看,能见出这是一种更为经典的诗歌创作:“夜//在泉池中//梦扭弯角喙//叩击空气//挣脱颜色的肠衣……”(1935年12月30日)。
满满的色彩
我们应该记得,毕加索的画往往让浓墨重彩大红大绿的色块反复出现,反复地冲击人的视网膜,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他的诗也如他的画一样,试图以碎片状的物品占据空间的各个部分,各个层面。他的诗歌中有大量的颜色词汇,而色彩,还有种种细微的色调差别:红有苋红、玫瑰红、火红、血红、砖红、胭脂红,蓝有国王蓝、石油蓝、天蓝、钴蓝,绿有杏仁绿、苹果绿、青绿、祖母绿,等等。
例如以下几段(诗句中并无标点):
“再现那个姑娘脑袋样子的绘画去除了所有线条周围飘飘荡荡地显现白色的芳香阵阵打击落在天空的肩膀白色的骄傲奶酪大丽花白葡萄酒油炸在白色吹短笛者的泥鸽射击场鞭子的黄色叫喊被一只燕子的飞翔反射在紫色乳汁的眼睛上荨麻飞马在黄里带白的泡沫的尽头紫色长矛的胸衣铅笔跳山羊的线条白色的星星紫里透黄躺在月亮的刀锋上紫色小粒菜豆菜弓弦绷张在黄中透蓝的鸢尾花钴蓝靛蓝在留有透蓝白羽毛的黄色石板瓦的紫色网中绳索套上带鸽子黄的浅紫脖子蓝色的奶子砍去了脑袋还咬着泛黄的湖水紫色的手白色的嘴唇蓝色的假领老鼠啃吃紫色黄色蓝色的麦穗紫色黄色蓝色蓝色蓝色蓝色线条缠绕它的螺旋大桥拉长气喘吁吁地第一个到达靶子的中心”(1936年4月29日)。
读到感觉没?
另外,毕加索的某些诗歌写得如同字谜,例如“我的女士开心笑沙”(1936年3月24日)的读音(ma lady gai rit sable)与“可治愈的病”(maladie guérissable)一样。在毕加索笔下,相似词形、相同发音的字词常常在同一个诗句中同时出现,构成或有趣、或别扭、或艰涩、或转义的文字游戏。
作家米歇尔·莱里斯说,他只见过一个作家,“可以当之无愧地与毕加索比肩而立,试图将自己定位于字母的版图绘制术中”,“此人就是詹姆斯·乔伊斯,他在《芬尼根守灵夜》中,证明了一种相似的能力,能推进语言成为现实的东西(人们是这样说的),现实得可以被人贪婪地吃掉喝掉,并被人令人眩晕地自由使用”。不知道这一评价毕加索是否当得起。
毕加索的诗还是值得一读的,哪怕有的人读后会觉得莫名其妙。欣赏他的画,对观众来说不是懂不懂的问题,而是有没有感觉的问题。读他的诗歌也是如此,问题在于,你作为一个读者,有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