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时候,我就有写一部《陈忠实评传》的想法。但是陈忠实不赞成。2011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决定推出陕西几位重要作家的评传,出版社与陈忠实沟通,也让我和陈忠实沟通。我和陈忠实曾有过争论。我始终认为,从文学史来看,文的传世离不开人,凡是能留传下来的作品,差不多都是文和人共同传世。陈忠实考虑了半个月,终于同意,并且说:“放开写,大胆写。”这本书从2011年写到2013年,前后三年。
陈忠实是描写农民生活、农村社会和乡村文化的高手。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农业社会国家。几千年来,乡村是中国人生活的家园、生命的故乡,自然也成为了历朝历代文人描写和咏歌的对象,从先秦《诗经》中的“国风”到东晋的陶渊明再到唐代的王维、孟浩然、韦应物以及宋代的范成大、杨万里等,形成了一个源远流长的山水田园诗派,亦形成了中国文学独有的关于乡村的审美范式,并积淀为中国人关于乡村的审美理想和文化想象。仔细辨析,其实乡村可分为自然的乡村和社会的乡村。中国古代文人描写和咏歌的,主要是乡村社会自然平和的一面,即可以尽情享受自然之美和人伦之美的牧歌式的乡村、士子失意后或不得志时可以安然归隐的乡村。到了20世纪,文学中的社会展现因素增强,乡村世界中社会的现实的一面,逐渐在文学特别是小说中得到比较全面的描绘和深刻的表现。鲁迅等作家笔下的乡村社会,显示着灰暗、破败、衰落、沉闷的质相,令人失望甚至绝望,成为当时乡村社会的真实写照。而沈从文等作家更倾心于书写自然人性,他们笔下的乡村社会也就更偏向于自然的一面。鲁迅和沈从文,双水分流,各有侧重,从而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一个侧重于展现社会的乡村、一个侧重于描绘自然的乡村的艺术流向。前者的艺术价值追求在于真实、深刻,后者的艺术价值追求在于自然、优美。沿此“双水分流”以观,赵树理的“山药蛋”小说、柳青描写农民创业的小说等,其艺术追求总体上走的是鲁迅之路,而孙犁的“村歌”小说、刘绍棠的“大运河乡土”小说等,则大体走的是沈从文之路。
从近现代以来的文学改良和文学革命的思想背景和艺术思潮来看,文学的干预社会作用被极度放大和空前提高,从写乡村生活的文学特别是小说来看,以鲁迅、茅盾、赵树理、柳青等人为代表的写实派或称现实主义流派显然是主流。陈忠实走上文学道路,完全靠的是自学,而他所学和所宗之师,前为赵树理,后为柳青。因此,陈忠实承续的就是展现社会的乡村这一小说之脉,此脉也被称为现实主义流派。在数十年的创作实践中,陈忠实在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同时,艺术上也不断更新,注重吸收和融入了现代小说的魔幻、心理分析等艺术表现手法。从文学表现乡村的历史来看,陈忠实的小说,既准确地表现了自然的乡村,表现了北方大地的乡村民俗风物之美,也真实、深刻地展现了社会的乡村,深刻剖析了关系复杂的家族、宗法、政治、经济糅在一起的社会的乡村,而其代表作《白鹿原》,更是表现了儒家文化积淀深厚并且深入人心的文化的乡村。
陈忠实是当代文学代表性的作家。我有时觉得,像他这样的作家,也许在文学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从业余爱好到成为一个作家,他的成长道路和发展过程,极具时代特性。他是农民出身,自学成才,业余发表习作,略有成绩被作家协会发现调为专业作家,受作家协会体制的大力扶持和党的精心培养。自学成才、业余写作古今都有,但受作家协会体制的大力扶持和党的精心培养,则为我们这个时代所独有。以自学成才而调入作家协会的业余作者,也非陈忠实一人,但能在一种集体人格的写作环境中自觉地认识到自身的思想局限和精神困境,从“我”的自觉到文学的自觉,不断反思,不断剥离,经过几次精神上的蜕变,既有被动的不得不蜕变,更有自觉的凤凰涅盘式蜕变,终于完成精神和心理上的“洗心革面”和“脱胎换骨”,文学创作也面貌一新,从而写出《白鹿原》这样的代表一个时代的杰作,则是凤毛麟角了。与陈忠实同时代的很多业余作者后来都销声匿迹了,但有两个人能不断突破自身,并最终取得很高的文学成就,一个是蒋子龙,一个就是陈忠实,蒋子龙是从工人到作家的代表,而陈忠实是从农民到作家的代表,这就是陈忠实的文学史意义和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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