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路内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月版 《慈悲》,路内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月版

  我想,《慈悲》作为新年的第一本书也好。我的阅读根本没有如此分明。其实很多事含糊不清,无论阅读,还是生活。书评要是把书说透,就没意思了。事实上,它也做不到。太过清晰的事情,往往不值得咂摸。

  《慈悲》后记里,路内引述了他的一篇散文,父亲“因恐惧下岗而提前退休”,靠打麻将挣出每天的菜钱。路内叹道,“我妈妈这么正派的人,居然能容忍丈夫靠赌钱来为生,可见她对生活已经失望到什么程度。”这让我想起在药厂的一个叫大力的朋友。2001年药厂倒闭后,大力也是每天泡在麻将馆里,五毛钱一个筹码。有一年春节朋友聚会,给大力打电话,却没人接。马哥说,他肯定在麻将馆,咱们去找他。到了地方就给他逮住了。一问,打一块的了。

  我也曾一度痴迷麻将,到现在也玩心颇重。就我的体会来说,跟路内不同。我觉得把打牌当作营生,是在逃避。路内认为那是一种“暂短救赎”的方式。也许某段时间是,但如果你是长期打麻将而又不认为打麻将是正常生活状态的人,那么牌局结束后,无论输赢,都会有类似射精之后的空虚。然后再次投入,再次空虚,直到麻木,深陷不拔。编辑说路内的散文“仍有小说恶习”,可能不了解这样的生活,没接触过这样的人。

  路内的代表作“追随三部曲”和短篇《四十乌鸦鏖战记》写小镇青年,写工厂。《阿弟,你慢些跑》写城市青年。小说人物都是loser形象。他们与世俗世界格格不入,或者在融入中出了问题。路小路(“追随三部曲”主人公)也好,阿弟也好,四十个技校实习生也好,皆保持着年轻人不服输,不认同及先天的叛逆。路内惯用冷嘲热讽的口吻讲述他们的遭遇,即使他们成了大学生(《云中人》)也一样带着轻喜剧的色彩,“轻悲剧”的内里。但到了《慈悲》这里,路内则冷峻了许多,几乎看不到戏谑的句子,就算有,也是事件本身具备了黑色幽默的特点,而不是作者故意写成段子。例如苯酚车间的工人,一旦退休没几年便患癌症死掉,因为脱离了“有苯环境”。如果一直在苯酚车间,身体适应了就会没事。不退休就不会患病死掉,但一定会累死。当然,这是工人的朴素解释,并不科学,但透露了他们对生活的无奈、自嘲。人物也从之前的青春期截面,变成整个人生历程。

  在时间线上,《慈悲》大体与《花街往事》相同,比“追随三部曲”的70后迷惘青春更加厚重、深远。《慈悲》以“水生十二岁那年,村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为开端,背景是1957年开始的全国性饥荒;以“水生六十岁,做了一个梦”为结束,大约在2005年左右。通过在化工厂工作的水生、根生、水生的师傅、汪兴妹、宿小东等人之命运沉浮,生死兴衰,具体而微地再现了半个世纪内中国工厂一线工人的生存状态与几个重要历史阶段下的工厂的变迁情形。

  我知道的以年轻人为主要写作对象的中国70后男性小说家,阿乙、曹寇多把人物放置在整个小镇的背景下,人物从事着不同职业,或者干脆就是社会闲散人员。徐则臣、冯唐、苗炜、慕容雪村更多的是写大城市或在大城市打工的年轻人,多在大公司上班。葛亮笔下的年轻人在六朝古都,注重传统文化对年轻人的影响。只有路内倾情工厂,而且是三四线城镇的中小型工厂及其里面的青工。

  现在的年轻人根本理解不了曾有一两代人对工厂的感情(更别提“申请补助”、“互助会”这些历史名词了)。如今大大小小的企业、公司天天喊着培养员工对企业的忠诚,建设所谓的企业文化,可是,在一个不知道忠诚为何物的时代,这几乎就是笑话。

  70年代前后出生的人,恰逢当代中国最重要的过渡期。这代人儿时经历过饥饿,受官方意识形态教育长大,走进社会时,又受外来思潮的强烈冲击,切身体会到社会变革的阵痛。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在正当好的年龄段,物质和精神双重贫瘠,始终处于矛盾、犹豫不决、患得患失的状态。在工厂上班,痛恨计划经济时期的工厂体制造成的不公平,当工厂面临倒闭或者被私人买断,面临下岗时,在老工人的影响下,又无比怀念之前的工厂,极端仇视所谓的下岗与优化重组(想想,一个二三十年工龄的老工人,给了几千块钱就与工厂彻底断绝关系了,国家再也不管了,他能不愤怒么)。路内正是典型的70后,一定经历过这种情况,至少耳闻目睹过,所以他(目前)的主要作品都是写工厂里的青工。

  路内之前的小说,一些地方很容易看出他用语言推动情节。小说家的语言功力,为小说增色良多,最明显的是“追随三部曲”。而《慈悲》竟不像路内写的,通篇古典白描写法,一件事牵连另一件,一件事推动另一件,国家大事在工人眼里还不如“脚关阀门”重要,政治事件远比不上“抓破鞋”让人兴奋。“水生遇见玉生,问今天游行什么?玉生打着哈欠说,今天打倒四人帮。”真正的举重若轻。

  《慈悲》以改革开放为分水岭。前半部,主线是“申请补助”。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用身体健康挣来的微薄工资便捉襟见肘,特别是生病。当然也有为了满足物欲,寅吃卯粮而腆着脸去申请补助的奇葩(段兴旺,他老婆要电视电风扇,不买就不跟他过夫妻生活)。活人去领丧葬费的怪事也就不怪了。补助名额固定,苯酚车间就三个,负责筛选的人自然有了特权。有名额就有斗争,有特权就有腐败,这简直是真理。反面人物在这个事情上的龌龊更令人除而后快。我读时,恨得牙根直痒。一笔每月十五块的补助关乎一个人的生死啊。但从书名上看,路内不会落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俗套里去。果然,车间主任李铁牛把补助给了自己的姘头,最后因此被抓,理所活该。但奇怪,同时又很正常的是,最大一个坏蛋宿小东,却在后半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把化工厂占为己有,经营不下去了又去搞房地产,总之是官方后来承认为合法的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

  “水生问邓思贤,邓工,说是说下岗,其实就是失业,对吗?”下岗职工多数正值四十上下,工作经验丰富,技术熟练的当打之年,一夜间就没活干没工资了,心理落差之大,打麻将连坐十庄都弥补不了。他们大半辈子待在工厂里,没有其他谋生技能,除了打牌,发牢骚,还能做什么?就连工会主席也沦落到替人写挽联的地步。这些却不能全都怪罪到宿小东之流身上。

  任何时代,人活着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死却相反。《慈悲》里有各种死法,(师傅)病死、(根生)吊死、(漂亮的破鞋汪兴妹)被粪坑淹死,大多属于非正常死亡。坏蛋们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坏蛋,好人也非道德君子。生活终归不能事事如意,处在社会变革之际的人,对“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体会总比平和时期的人深刻。然而若说到复仇,早已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心气没了,即使有,也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 你将如何报复生活?

  路内说,“《慈悲》是一部关于信念的小说,而不是复仇。”“慈悲本身并非一种正义的力量,也不宽容,它是无理性的。它也是被历史的厚重所裹挟的意识形态。”按我的理解,路内在说生活或生命本身并无意义,非理性所能解释。生活由每一件小事构成,生命由每一个举动而产生。这在佛学上称之为“业”。“慈悲”亦是佛家语。当一个人认为“真庙都是假的”,那么打麻将对他而言,即是“慈悲”。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生活仅是生活而已,而已。( 瘦猪 自由撰稿人,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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