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纳》,(美)约翰·威廉斯著,杨向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斯通纳》,(美)约翰·威廉斯著,杨向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哈罗德·布鲁姆在论及塞万提斯时,使用了“人生如戏”的断语。因为就算《堂吉诃德》为塞万提斯赚得无数好评,却依然不能解决作家的温饱。“他除了要养活自己和家庭外别无什么雄心大志,他的剧作家生涯则是个失败。他的才情不在写诗,而体现在《堂吉诃德》之中。”放诸世界文坛,有如此遭遇的作家又何止塞万提斯,美国人约翰·威廉斯就是一个。在出版50年后的今天,小说《斯通纳》终于迎来了迟到的褒奖:它赢得市场和评论界的双重肯定。威廉斯当然想象不到今天的成功。1996年他去世时,世人只知他是学者、诗人,却不知道他还是精妙的作家。这不能不说是“人生如戏”了。

  以今人的眼光来看,《斯通纳》讲了一段失败的人生。主人公威廉·斯通纳一家世代务农。要不是父亲送他上大学,他或许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文学为何物。大二那年,一堂英国文学概论课改写了斯通纳其后的命运。他本该和父母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将人生交付于日复一日“毫无欢乐可言的劳作”,随后在意志崩溃中一脸麻木地走完余生,谁知道他竟如同蒙受天启一般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领悟到异样的震颤。从此,他的世界被整个掀翻,只余下一片全然陌生的处女地。

  小说家伊恩·麦克尤恩盛赞威廉斯以“威严有力的语言”创造了“一种美妙的生活”。但其实,斯通纳的人生并不“美妙”。一开篇,仿若恶灵转世的威廉斯用一则冰冷、不带有一丝感情色彩的讣闻宣告了斯通纳的死讯——— 人物未及登台,故事便已散场,其后的若干铺叙也不过是借尸还魂、按部就班地沿着他的人生走了一圈:20来岁开始教书,10年后升为助教,其后30余年碌碌无为,学术上再无建树。同时,斯通纳的私生活也是一团乱麻。蜜月还没过完,婚姻就成了无用的摆设。而他自己呢?不管如何挣扎,到死也未能逃离被他称为“监狱”的家。

  何以如此?且看威廉斯的说法。小说第二章,他借斯通纳的毒舌同窗戴夫·马斯特思之口道出了学院生活的真相:大学不是庸人的避难所,也不是书痴的乐园。这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险恶丛林,奉行独有的游戏规则。梦想家、理想主义者难以在此生存发展,“你觉得这里有某种东西,有某种东西值得去寻找。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你很快就会明白。你同样因为失败而与世隔绝;你不会跟这个世界拼搏。你会任由这个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来,你还躺在这里纳闷,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了逃开学院体制的荒诞,年轻的马斯特思义无反顾地参军入伍,以死亡对抗见惯不经的虚无。那么斯通纳呢?不得不承认,马斯特思说对了。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梦想家。这个“我们中西部本土的堂吉诃德”、独孤求败似的平民英雄(他只身挑战风车,甚至没有随从桑乔作陪),到死都没有忘记朋友的那番话,并用一生去验证、去颠覆。若是将《斯通纳》看作美国梦的成功典范,或者说是梦想家的彻底殒灭,则不免大错特错。至少威廉斯从来不曾幻灭,也无意以一地鸡毛的家庭故事去烘托一出回光返照的时代悲歌。

  面对现实生活,斯通纳是懦弱的。在他人生的每一个节点都隐含着推倒重来的可能,比如放弃味同嚼蜡的婚姻、和情人远走高飞,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与独断专行的学院体制彻底决裂,但他终于还是挥了挥手,轻轻放开,退而求其次地遁入身后那个“荒凉、狭小而柔静”的“静谧之地”。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勇敢的。他的隐忍、不作为未必是无可奈何的权宜之计,反倒是以退为进的策略。他太清楚与其把自我托付给“毫无理性和黑暗的力量”,不如漠然处之。因而,无论是众口烁金的同事,还是小丑一样跳来跳去的系主任劳曼克思,抑或虚荣做作、神经质的妻子伊迪丝,都不能抹杀他存在的价值。

  正如威廉斯所说,比之世人的“蠢傻、不足或者不够格”,文学作品永远是真实可触的。“在那个永恒的神秘面前,我们中最强有力的人都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低能儿,都不过是叮当作响的钹子和声音浑厚的铜管。”换言之,文学才是对抗世俗的有力武器。斯通纳深知自己无权毁灭他用生命去建构的“艺术的尊严”,于是以毕生之力去呵护,“像杯子般圈住手,保护着自己最后一根可怜的火柴发出的昏暗的光”。他置自身前途于不顾,拒绝放水做假让劳曼克思的学生沃尔克通过论文答辩,为的只是不让神圣的文学蒙受庸人之害。

  虽然明知斯通纳的诸般努力都是于事无补的挣扎,也知道在外界的围追堵截之下,理想主义者将会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威廉斯也不愿轻易炮制一颗滥情的糖丸。很多时候,他更像是冷眼看世界的旁观者,将“激情掩藏在某种冷静和智性的明晰之后”,只留下满纸隐忍,越是满腹悲悯,越是审慎克制、含而不露。读《斯通纳》,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读威廉斯自己:斯通纳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未尝不是威廉斯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斯通纳的忧郁、失望和愤怒,则更像是威廉斯的忧郁、失望和愤怒。

  可以肯定的是,威廉斯没有遗憾。假设上天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我想他还是会选择斯通纳。小说结尾,弥留之际的斯通纳再一次表露心迹,“这本书被遗忘和没有派上用场,他觉得这也没什么关系。任何时候,它的价值问题都几乎微不足道。他没有过那样的幻觉,以为会从中找到自我,在那已然褪色的印刷文字中。而且,他知道,自己的一小部分,他无法否认在其中,而且将永远在其中。”毋庸置疑,这是威廉斯的自白。(谷立立 自由撰稿人,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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