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暗中眨眼睛》  王定国 著  译林出版社《谁在暗中眨眼睛》  王定国 著  译林出版社

  王定国其人其作,在这个时代,令人无可逃躲地反映了台湾文学最悲哀的矛盾。

  从一个角度看,以他的年纪、以他的资历,尤其是以他这些年在商场上累积的财富,他没有理由要写小说。然而,换从另一个角度看,以他的年纪、以他的资历,尤其是以他这些年在商场上累积的财富,他具备了再完整不过的写小说的条件,不是吗?

  用前面的角度看,依照世俗标准衡量,写小说不能带给这个时候的王定国任何东西。他不是个“文青”,不需要摸索自己是不是要走上文艺追求的这条路,小说写得再好,在文学艺术成就上获得再高的肯定,都不可能提升他既有的社会地位,就更不要说稿费、版税,甚至奖金可能带来的物质酬劳了,和他的财富、和房地产开发销售能得到的相比,那真是杯水车薪。

  但换从后面一种角度看,以文学创作的标准衡量,王定国的人生已经获得了充分经济保障,再也不需为稻粱谋,可以自由开阔地挥洒。从在法院当书记官,到转行入房地产,他经历过那么多、看过更多,还有,他至今保有年轻时锻炼出来的一支笔,可以娴熟地运用文字、铺排情节、刻画人物,这种人不写小说,那谁该来写小说呢?

  然而事实是,我们只有一个王定国,这项事实再明确不过了,在台湾,文学创作的标准如何卑微、而现实的标准相对何等强大,我们还需意外台湾文学创作一直走着歪斜、扭曲的路吗?

  台湾文学只能在非现实的领域绽放异彩。当代小说中有着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奇想,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文字表演,那是成就,但那是太过于朝向耽溺妄想偏斜的成就,那是缺乏现实感的成就。

  我不是现实主义的基本教义派,绝非如此,但在我的文学阅读中,我始终渴望比较多元、分散的刺激与感动来源。我可以欣赏想象力的纵放,但那不是文学的全部,毕竟还是有很重要的一块文学价值,来自现实,来自对于现实的感动。

  但现实如此艰难,或说,以文字探入现实的多元多样,如此艰难。日常中我们能接触到的现实,人、事、地、物,看起来多么类似、多么不起眼,成长、社会化的过程,就是要教会人如何隐藏,甚至取消所有看起来不正常的行为和情绪,变得和别人都一样。围绕着我们的现实,是漂白、消毒过的现实,是单一层面会让人打呵欠的现实。

  但是不管现实再怎么被漂白、消毒,日常生活中却总一定有灵光乍现的某些时刻,或惊骇或哀伤或振奋或背脊发凉地,我们意识到有些无法被漂白、被消毒的黑暗与瑰丽,在现实的表面之下跳着、晃着、挣扎着。

  小说的功能,其中一项重要的功能,不就是借由虚构之笔,去挖开那现实表面,将底下跳着、晃着、挣扎着的摄照出来吗?小说赋予作者那么大的虚构权力,读者愿意认真看待他们所虚构的,不就是因为我们毕竟不愿意天真地接受这无趣的现实表面,本能地想要定睛看到、感受到底下那没有死灭的跳着、晃着、挣扎着的什么吗?

  王定国把我们带回到现代小说之初始处,还原小说这份现在经常被遗忘了的功能──张开眼睛认知看似平凡的现实底下,藏着一点都不平凡的复杂遭遇与感情。

  王定国的小说,写的是人,尤其是在台湾活着的人,如何难以承受不平凡的遭遇与感情,如何将不平凡的遭遇与感情压抑为阴影,让自己还原为一副平凡的面容。即便那不平凡是喜、是乐、是成功,总是倏忽变质而成为不堪的负担,逼着他笔下的主角只能将之埋藏起来,藏成一片记忆的阴影。

  每一个人,于是都是带着阴影的人,或更精确地说,都是被阴影带着的人。阴影之所以为阴影,之所以只能被埋藏而不能干脆地抛弃,因为阴影中有着人仅有的不平凡,通常是不平凡的、失格的爱,有过但怯懦地逃开了的理想,为了一时方便而抛弃了的爱人,终日萦怀却突然遗忘的梦与追求,当然,还有,残酷的背叛与被背叛。

  阴影不会消逝,吊诡地,因为被阴影带着的生命,离不开阴影。他们努力地埋藏阴影,只为了未来时空中不可测的一刻,阴影会复仇般的浮上来,如老鹰抓小鸡般将人腾空抓起;也为了未来时空中不可测的一刻,当沉入对于生命最虚无的怀疑时,必须自虐地将阴影挖掘出来,才能证明自己真实活过。

  一篇篇的短篇,写了一段段的埋藏与挖掘。王定国笔下,没有一个真正心安理得、理直气壮活着的人。虽然他对于台湾社会没有我们一般熟悉的那种批判腔口,然而我们在他小说中读到了一种无可怀疑的地域性,是的,这些都是台湾人,这些都是会发生在台湾的事,因而读完小说集,我们不得不忧伤地反省:由这些不能心安理得、理直气壮的人组成的社会,是怎样一个社会?又是什么样的社会,什么样的历史,制造了那么多带着阴影、被阴影带着的人呢?(杨照 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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