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星辰》 [智利] 罗贝托·波拉尼奥 张慧玲 上海人民出版社
波拉尼奥所著《美洲纳粹文学》最后一篇里的无耻之徒,卡洛斯·拉米雷斯·霍夫曼,成为《遥远的星辰》的主人公,不过这次,他化身为阿尔韦托·鲁伊斯-塔格莱和卡洛斯·维德尔两个名字,在乱世的翻腾之浪里忽隐忽现,他谨慎而狡猾,谋杀双胞胎姐妹,在天空里写诗,举办被害者影展,将现实变成一场场噩梦。如果说《美洲纳粹文学》是波拉尼奥对博尔赫斯的一次提纲挈领般的戏仿,那么这部《遥远的星辰》则完全摆脱掉这种束缚,独立于故事梗概而存在,它并不是一次无能乏味的扩写,而是对时代景观的一次迂回折射。
《遥远的星辰》里没有人物生平的年表或者素描,它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文学实验,既是轻盈的,却也十分沉重:轻盈之处在于,文本枝蔓旁逸斜出,以主人公为核心轴,辐射四方,包括消失的同辈、妄言的狱友与被流放的师长,试图描绘出错乱时代文学青年的命运群像;沉重之处在于,波拉尼奥的这些建构,皆在政治与死亡的阴影下缓缓进行,始终危机重重,即便是在最浪漫的时刻,也隐隐流露出不详。诸如卡洛斯·维德尔驾驶喷气机在天空中写的诗句:“死亡是友谊/死亡是智利/死亡是爱情/死亡是成长/死亡是洁净/死亡是我心/拿走我的心吧。”
文学,或者诗歌,作为全书的显著线索存在,它仍是“一种隐秘的暴力”,无法被消解,难以抵挡,叙述者通过耳闻目睹、远方友人的来信、文学杂志里的篇章来接近匿于暗处的危险分子;而书中的另一条隐形线索,则是政治。开篇的第一句“我初次见到卡洛斯·维德尔是在1971年,抑或是1972年,当时萨尔瓦多·阿连德还是智利总统”,此处埋下伏笔,文本里虽未提及,但在之后的1973年,皮诺切特发动政变,人民团结政府垮台,集权统治时期由此开始,死亡取代足球比赛成为公众表演,尸体遍布街道与河床,这时的智利人,以书中的话说,“面对着一片只会给他们带来大雨而非诗歌的天空”。
而主人公卡洛斯·维德尔,显然隶属于皮诺切特政权体系的,他埋伏在异党之中,具备秘密执法者的全部特质,凶狠、冷漠、阴险、精明,在风暴来临之夜,他以利刃屠戮同辈,流亡整个文学界,没有任何慈悲之愿,他的残暴轻松像一场玩笑。最终,他的诗歌被新的政治加冕,飘扬于南极与智利的天空之上,“维德尔画了一颗星,我们国旗上的那颗星,孤独地在逐渐逼近的地平线上熠熠发光”。
叙述者与卡洛斯·维德尔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直至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后皮诺切特时代来临,所有人都被流放得太久,以至于认不出故土的模样,但仇恨却从未缺席,清算终究来临。波拉尼奥将这部分写成侦探小说,卡洛斯·维德尔成为追击者的目标,叙述者与行刑人共同寻找并指认已经逃到欧洲的维德尔,昔日激进而冷酷的罪人已经沦为政治的牺牲品,一颗沧桑的、孤独的、处于乌云内部的暗淡之星,但暴行仍无法被人遗忘,卑微的怜悯无济于事,叙述者在最后说,“我点了根烟,开始想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时间,地球变暖,越来越遥远的星辰。”天河空旷,群星悄然陨落,地上一片苍茫,人们甚至来不及为之发出一声哀婉的叹息。
《遥远的星辰》一书在波拉尼奥的生涯里,地位甚为重要,不仅联通《美洲纳粹文学》与《荒野侦探》两部作品,也为他自己找到了生命最后的伴侣。事实上,它所讲述的,是一则关于“世界的起源、意志、光和暗”的寓言,这则寓言发生在智利,传说中的天涯之国,它如一道被割裂的伤口,溢出黑血、诗歌、魔术与种子,恐怖的历史盘踞其中,未来影影绰绰,但值得骄傲的是,在那里,至少还有出现过一代真正的勇士,像波拉尼奥一样的勇士。(书评人 班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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