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光棍》,(爱尔兰)威廉·特雷弗著,马爱农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 0 15年8月版《山区光棍》,(爱尔兰)威廉·特雷弗著,马爱农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 0 15年8月版

  每一位作家都有其写作源头,我们称之为“原乡”。比如马尔克斯的马孔多、乔伊斯的都柏林、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威廉·特雷弗也许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和许许多多的爱尔兰人一样,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到海那边的伦敦开始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所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爱尔兰是他的衣,也是他的线。从《雨后》、《出轨》,到《山区光棍》,他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次还乡之旅,文字带他回到故乡,再一次见证此地的没落和失意。

  特雷弗显然认同他的同乡、小说家弗兰克·奥康纳关于短篇小说的说法:“短篇小说讲的是小人物”--这也是特雷弗一切创作的出发点。在这里,你找不到微言大义的英雄,或是亦正亦邪的反英雄,有的只是小人物,具体说来是一事无成的失意者:日渐老去的山区农夫、沉默的小镇男女、悲伤的老年教士、“被死亡”的大学教授……他们软弱、怯懦,不甘于失败,却不得不面对接二连三的失败;不愿意受制于人,却处处受人摆布。无论是何出身、以何为生,他们都与这片土地有着莫可名状的关联:在此出生、长大,曾经离开,最终又回到此地。好比一出生就将庞大的根系深深地扎了下去,其后再怎么挣扎、再怎么努力,都拔之不出、也洗之不去根系与根系之间淋漓的泥水味儿。

  与前作一样,《山区光棍》也是一种生活纪事。只是,比起“黑白分明的成功”,寻常人生实在有太多暧昧不明的成分。这里的黑不是纯粹的黑,白不是全然的白,没有绝对的喜剧,也没有绝对的悲剧。相反,喜与悲、苦与乐、快乐或欣喜、悲伤或压抑,就像生长中的树根,不断蔓生,相互盘绕,几乎合为一体。倘若用色彩来形容,则一定是灰色的,正如同爱尔兰上空那层若有若无的轻雾,既说不上明亮,也算不得阴暗。

  不妨说,特雷弗高度还原了生活的原貌,而不管这生活是否有不可察见的棱角,以及这棱角如何尖锐,如何伤害了身处其中的那些人。比如《好消息》真的是“好”消息吗?不如说是一种噩梦吧。特雷弗讲的是演戏,其实也是人生。在他冷峻不失温情的目光里,戏里戏外两种人生几乎要融为一体了。9岁的小姑娘碧娅幸运地得到了一次参演家庭肥皂剧的机会。她把虚构的情节当了真,一颗明媚的心怎么也搞不懂做戏与做人的不同。她怕极了汉斯先生流泪的脏脸,因为妈妈告诉她,这是一个“孤独”的男人。“但是碧娅觉得一个孤独的男人不去酒吧或台球厅,却在停车场里陪一个孩子玩弹珠,真是奇怪。”

  于是,故事就在这种“奇怪”的调子里缓慢地进行着,特雷弗似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展示那“已然扭曲、并凄楚依旧的人生”(或许在他看来,这其实是山区自然生态的一种)。同样奇怪的还有成年男女之间无比纠结的三角关系。《三人行》文如其名,细腻地刻画了三个人之间微妙的情感关联。中年单身汉西德尼默默喜欢同样单身的薇拉。而薇拉呢,24年前她亲手杀死妹妹之后,她的整个人生就扭转了过来。此后,西德尼、薇拉及其父亲保持着一种奇异的三角关系。可是未来呢?特雷弗没有告诉我们,而是选择在此生生切断。

  故事结束了,情绪仍在蔓延,只是久而久之不免有了点悲凉。因为他们的未来,显然是“没有未来”。可是,这难道不就是爱尔兰吗?特雷弗并不讳言这就是他的爱尔兰,也能正视它的落后:孤零零地漂于大洋深处,与欧洲大陆远远隔离开来;有时候它很欧洲,但很多时候并不欧洲。特雷弗深知,爱尔兰的“黄金时代”早就在一场巨变中消失殆尽了。“这巨变像房屋被烧、人们背井离乡一样惨烈”,于是留守在故乡的老人“因这场变故而郁郁寡欢,并把他们的抑郁传递下去”。

  不过,他并未去探讨巨变的起因,反而用细如毫发的笔尖去触碰身在其中的普通人。比如《哀悼》,他究竟要哀悼什么?是爱尔兰精神的陨灭,还是故国的沦落,抑或人内心的邪恶?这是特雷弗少有的政治小说,暴力的魅影在其中宿命似地一闪而过。20出头的男孩利亚姆·帕特离开家到伦敦打工,饱受工头的刁难,差点被激进组织利用,卷入恐怖袭击事件。特雷弗细致入微地剖析他内心的起伏,我们只见他在恐惧、焦虑、纠结之中顺着邪恶的滑梯越滑越远,险些就真的掉了下去。

  所幸利亚姆最终还是回来了。正如古希腊斯多葛学派所说,所有的自然现象、生老病死、衰落兴盛,都不过是大自然不变的法则罢了。生于其中的我们首先得学会如何平静地接受命运加诸己身的一切,无论是荣耀或是折辱。因此,尽管家成了“颓唐没落”的代名词,尽管生活变得“遥远偏僻”,游子们终究还是要回来,就像《圣母的馈赠》写的一样。不出所料,这是一个典型的特雷弗式还乡故事。不过,他的“还乡”并未流入抱得美人、赚到大钱、锦衣加身、荣归故里一类的俗套把戏,而是自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沧桑。年奔六十的老光棍迈克尔在外流浪多年。某天,在蒙受天启之后决意回家。他徒步穿越了大半个爱尔兰,终于回到睽违多年的家中,打开门见到衰老不堪的父母,暖意油然而生。特雷弗无不深意地写道,“如果也有天使,那么他们此刻就在这里,是无形的,看不见的。没有唱诗班的歌声,没有突然的万丈光芒,只有一间呛人的茅屋里因劳作而变形的肢体,一只在空气中茫然摸索的手。然而,肯定是天使编织了这个奥秘,一个天赐的儿子又被馈赠。”

  是的,回家。当代德语文学巨擘、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在其小说《缓慢的归乡》里描写了一个自我疏离的男人的还乡之旅。《山区光棍》无疑是另一种“缓慢的归乡”。时至今日,特雷弗已年过八旬。像任何一位山区老人一样,他饱经沧桑、看尽了人情世故,始终老派而自足地享受着生活的赐予,也相信“家”字的分量。尽管时过境迁,如今的爱尔兰早已是另一个时代、另一番模样了。但就算物理的故乡尽数失落,文字造就的精神原乡仍然存在。借由写作,游子特雷弗终于重返故里,将母亲手里的线牢牢地缝在了他的衣襟上。(谷立民 自由撰稿人,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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