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曾被纳粹德国奉为经典的《我的奋斗》将在德国迎来二战后首次再版。事实上,希特勒曾为《我的奋斗》撰写过续篇,但因未发行而鲜为人知。如今,作为对希特勒“第二本书”最熟悉的人,一位美籍德裔历史学家对这份“文化遗产”的价值进行了解读。
1962年,格哈德·温伯格(GerhardWeinberg)重返阔别多年的故乡汉诺威时,发现自己老家所在的那条街两旁的建筑物几乎都是新的,惟独他小时候住过的那所房子留了下来。和许多德国城市一样,汉诺威在二战期间遭到了毁灭性的轰炸。站在故居门前,温伯格对那些盟军飞行员心存感激:“我突然笑了起来,他们没有炸掉的那幢楼正是我住过的那一栋。”
从书页中发掘丑陋记忆
温伯格家的老屋所承载的记忆并不都是愉快的。1934年,因为家族的犹太人血统,温伯格的父亲丢掉了公职,只得利用自家的客厅为打算逃离德国的人们提供咨询服务。随着种族主义思潮蔓延,家成为温伯格惟一的避难所。他说:“放学路上,我经常被(纳粹分子)打得鼻青脸肿。因为不想让妈妈伤心,我会先躲起来,直到鼻子不再流血再回去。”
如今的温伯格已是耄耋之年的老者。尽管早已退休,他依然渴望从故纸堆中发掘出丑陋的记忆。33岁那年,以历史学家身份,他回到德国调查希特勒的遗产,在此过程中扮演了第三帝国元首的“编辑”:他发现了这位独裁者继《我的奋斗》之后的另一部专著——一部有关种族和对外政策的宣言,只是因没有公开发行而鲜为人知。在慕尼黑现代史研究所(Munich’sInstituteofContemporaryHistory)帮助下,他决定将其出版,以昭示天下。
无独有偶,2016年,《我的奋斗》也将迎来1945年之后的首次再版。之前,该书的出版和流通一直被德国法律禁止,缘由之一是“不愿冒犯犹太人社团”,二是担心刺激起新纳粹思潮。据媒体报道,新版《我的奋斗》长达2000页,除了希特勒的原文,每页都附有点评,还有数以百计的脚注,为的是帮助21世纪的读者更好地把握书中暗藏的有害因素。
用温伯格的话说,《我的奋斗》早该解禁了。当然,并非所有德国人都持相同观点。一位曾于巴伐利亚州文化部门供职的前官员宣称:“我与纳粹大屠杀幸存者及其家人进行的多次交谈都显示,这部可耻的作品以任何形式再版……都会带来巨大的痛苦。”
“那是深入骨髓的恐怖”
就对第三帝国文化遗产的态度来说,出身于犹太中产家庭的温伯格有些特立独行。孩童时代,祖父经常带他到杜塞尔多夫的一处火车扳道站去玩。他回忆说:“在我们行走的大桥下面,蒸汽机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我们一会儿消失在白色的蒸汽中,一会儿冒出来。”
温伯格5岁时,纳粹党取得政权。在一个日益对犹太人另眼相看的国家,汉诺威的动物园让他与茫茫尘世建立起奇妙的联系:来自美国的草原土拨鼠能帮他消磨掉一下午时光;更让他开心的是,只需付一点点费用,孩子们就可以骑在陆龟的背上。
温伯格的父亲曾是法官。后来,德国司法系统不再接收犹太人,老温伯格便做起了移民顾问业务。当时,许多犹太人前来咨询签证、税费等事宜,把他家搞得像个车站,公寓的门廊就是候车室,成为被迫害的男女老少逃离德国的旅程的起点。时间一长,温伯格的双亲也开始考虑移民国外——他家在美国有亲戚。但是,美方严格的移民政策延缓了他们的计划。
1938年,德国银行将犹太人的账号冻结,随着全家人的生活陷入困顿,温伯格的妈妈开始频繁地询问孩子们身上还有没有零花钱。当年11月9日,犹太人的大批财产在“水晶之夜”中化为乌有。事后,各地报刊却不以为耻地刊登犹太教堂被毁的大幅照片。在德国,犹太教堂被称为“上帝之屋”,温伯格几乎天天路过那里。他百思不得其解:“人们怎么可以如此疯狂?他们居然烧毁了上帝之屋。对那时的我来说,那完全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怖。”
故纸堆里爆出惊天发现
赶在战争爆发前,温伯格通过“儿童运送站”(Kindertransport,一项由民间人士主导的,旨在帮助犹太儿童逃离德国的计划)来到英国,再举家辗转前往大西洋彼岸,最终进入芝加哥大学历史系就读。正是在那段时期,他将二战特别是纳粹德国确定为自己毕生的研究方向。
温伯格记得,上世纪50年代,他受美国军方之托,负责将后者没收的德国文件进行微缩胶片摄影。某日,一位士兵问他是否来自汉诺威,“对方展示了当年的一份逮捕令,我父亲的名字赫然在目。”每当说起这段往事,他都为自己和家人的好运气庆幸不已。
温伯格的工作室本身就是战争遗物,那是波托马克河畔的一栋建筑物,原来是兵工厂。大楼里储存着海量档案,有些内容敏感的材料被锁在保险箱里,似乎与弹药一样易燃易爆。
之后的事实印证了这一点。在翻阅纳粹党上台前的文档期间,他开始听说希特勒的“另一部”手稿。一位曾受雇于纳粹党御用出版机构的雇员回忆称,有一部希特勒口述的、有关外交政策的书,从来没有出版;1942年前后,希特勒本人也提到过它。温伯格起初认为,这样一部文稿或许正在某个遥远的档案室里与灰尘做伴,也有可能早已毁于战火。
1958年的一个夏日,温伯格照常打开一大捆文件,上面的标签指出它是《我的奋斗》的部分草稿。“读了开头几行文字,我就发现这个标签贴错了。”他回忆道,文件的第一行写道:“政治是发展中的历史,历史本身又代表了人类为生存而奋斗的发展”。接着,原作者又以似曾相识的腔调声称,“外交政策有助于人们保护自己,而自卫的本能需要战争”。
这堆非同寻常的文字中,随处可见对犹太民族的构陷,但也有不少前所未见的东西,比如对“德国与美国开战”的预言。此后不久,温伯格收到了慕尼黑现代史研究所的来信,询问他是否听说过《我的奋斗》的续篇。他当即以激动的语气回复:“是的,我刚刚发现了它!”
彼时,温伯格刚满30岁,与这份手稿的年龄相同。
历史的意义在于防止遗忘
希特勒的“第二本书”曝光后3年,慕尼黑现代史研究所获得了其手稿的影印件,上面附有温伯格的评注。然而,令温伯格始料不及的是,他在美国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后没多久,市面上便冒出了一些未经授权的非法版本,翻译和介绍都有不少瑕疵。他无奈地说:“从那时开始,所有出版机构都将我拒之门外,谁也不想成为希特勒著作的出版者。”
希特勒《我的奋斗》还有部续篇?
希特勒的“第二本书”内容涵盖广泛,包括外交基础理论、德国外交政策、战争与和平、国家间竞争、跨国联盟等。此为未经授权的英文版封面。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第二本书”的命运跟《我的奋斗》面临的情况便愈发相似了。纳粹德国灭亡后,其领导人著作的版权一度被美国取得,但很快被交还给德国地方政府;作为“去纳粹化”的具体措施,它们遭到了最严厉的封杀。巴伐利亚州立图书馆的研究员佛罗伦·塞普(FlorianSepp)强调了官方的态度:“这些书对公众来说太危险了。”
温伯格并不赞同类似观点。以《我的奋斗》为例,1945年至今,始终有成百上千万册该书在民间流通,但缺乏一个“以批判为基调的,带有背景和注释的”版本。在对“第二本书”的评注中,他提到,“我们一直没有意识到希特勒是一个人,一个国家的元首,一个象征。”而在现实中,上世纪60年代,出版社不敢直面希特勒的“第二本书”;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仍然有不少人害怕他的第一本书。问题就在于:单纯地禁止其印刷和出版,并不能有效地阻止公众接触希特勒的思想,却阻碍了学者们寻找让更多人铭记后者危害的途径。
在温伯格眼中,历史的首要意义在于防止遗忘。事实上,他自己的人生中也有一个重要时刻,曾令他在多年间不堪回首。那是1938年深秋的一天,他所在的学校突然宣布:所有犹太裔学生不许再来上课。“我一直极力压制它,这是一段非常令人受伤的经历。”他说。
直到2001年,温伯格再访汉诺威,偶遇几位老同学,听他们描述起童年时光。交谈中,不知是谁提到了那个特殊的日子;那一刻,覆盖于那段黑色记忆上的“烟雾”终于消逝无踪。(编译/书畅)
美国《纽约客》杂志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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