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简史》 盛文强 中央编译出版社
《海怪简史》的开篇即是“半岛的码头被细雨浸湿,似乎更显破败”,看得出这是盛文强为半岛撰写的又一部博物史志。
盛文强在之前的小说里用文字握砖筑瓦,营造出一座亦真亦幻的“半岛”地区,并分章别类,为它撰写历史。《渔具列传》描写半岛奇妙或神异的渔具故事,可粗归为“器物志”。在《海怪简史》中,盛文强爬梳史料和民间歌谣,添以丰富的内容框架,演绎出一整部中国古代的海怪图录,野心更盛。《海怪简史》是海洋文化史帝国的又一块砖瓦,瞩目于海洋中最神秘、最活跃的那些灵动之物,回溯我们先祖从海洋中走来的湿漉漉脚印。
存于真实的史料纸页中
本书介绍中国古代文献中出现的各种海怪,它是文化史研究吗?可以说是,因为它们都有所本,确乎存在于真实的史料纸页中。但读者分明可以发现,对它们的描绘糅合了盛文强的演绎,他就像一个精致的刺绣者,为这些断简残篇的粗布麻衣加入了细致繁密的锦缎纹路,让它们的形象更加鲜活和丰沛,也为曾经与它们交际过的渔人立下深实的故事根基。这本书更像盛文强由本而发的小说集。
每一篇故事都附有史料中采撷的原始图像,仿佛镜头的特写焦距,让读者更加直观清晰。这些奇怪的名字,配以古怪的头颅与躯干,营造出一幅不可明言的奇妙意境。阅读这些文字,仿佛能听见海怪们浮潜发出的闷声隆隆,或飞翔发出的飒飒声响。
博尔赫斯写过一本《想象的动物》,采用词典的体例,以字母顺序排列,收录了一百多种古往今来人类想象的生物。或者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与野兽,或者是阿拉伯故事里的飞马,也包括中国神话传说中的生物,如龙凤麒麟,甚至还延及西方现代小说里出现的生物。这本书难以归类,因为它不完全是普及性的介绍而已,在善于玩耍文字魔技的博尔赫斯笔下,它们的存在更涂上了亦真亦幻的味道。
《海怪简史》的体例遥遥呼应大师的余音,给“中国籍”的海怪专辟一书,去描画它们可能有过的“生活”和“思考”。强调“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子,偏偏生在东海之滨,所以在海怪的妖性间,盛文强亦点染了人性本色。海洋的广阔和深邃天生就带着未知的神异和恐怖,在古代笔记小说和文献图录里,这些怪兽以只言片语的方式存在与描述,但对它们的记录有一种惊人的气定神闲,仿佛在古早的时空那端,真的有过这些妖异之物,而它们也将自己的身形嵌入渔家的日常,使它们的生活晕起一层魔幻的灰黑或蓝紫。也许,和海洋打交道本身就需要一点执迷的气质,海洋让船只成为仅存的陆地,渔家整个性命悬系其上。渔家的讲究是对海洋的敬畏,或许我们也不敢妄言,在那些时刻,半岛真的有过见到那些海怪的人们。
比人类还有“人味儿”
全书分“内篇”和“外篇”,如盛文强所言,“外篇为来自底层的海怪,它们身上还带着原始的野性,千百年来,它们的故事在民间秘密传递。内篇所记,则不乏三皇五帝之苗裔和龙宫水府皂隶”。“内篇”中的海怪们,哪怕有皇族血统加身,未来的命运也是不可预料的,更不用说那些最底层的小官员了。海怪们虽为“怪”,但遵守人类的乡规民约一点也不缺。忠孝仁义,海怪们竟然比人类还有“人味儿”。
秃尾老李是龙族后裔,却被渔人视为怪胎,当母亲去世后才在夜里回到渔村,施法起土石筑坟头,后人称为“龙母坟”。入户夜叉懂得知恩图报,手里拎着车轮大的两只蟹,向渔夫借火一用,然后给渔夫带来无限的海产收获。于是人们纷纷敞开大门,希望某一夜有一穿黑袍的高大身影进来。那“夜不闭户”的纯真年代,没想到真相居然是渔民的私心贪欲所驱。
龙生九子,性格不同,对音乐要求严苛的囚牛竟然被绑在胡琴上饱受劣音折磨,最有正义感的狴犴的图案被刻在衙署中审视犯人,最爱舞文弄墨的负屃其实是空有文名,善于降雨的螎吻则被建筑在屋脊负责灭火。它们的咆哮已听不见,只有这些纹路彰视着它们存在过的痕迹,以及人类“物尽其用”的聪明。
至于“内篇”海怪,就难免显出憋屈可怜的形状。海上的潮赖因推潮鬼的推动,潮头沉重、单调繁琐,它们却觉得这是最有意义的工作。蟹将功勋卓著却被发配成负责剖螺的无名小卒,当龙王吃腻了螺,蟹将便因此失宠。跑腿夜叉每天兢兢业业,竟不知自己送的文书其实是白纸……
海洋必会回以未知
写海怪也是写人,“怪性”和“人性”的遭际碰撞,给渔人带来感慨唏嘘的命运。和“内篇”的海怪们相比,“外篇”的海怪更具草根和野逸,可爱者让人爱不释手,邪魅者让人胆战心惊。有些外形丑恶,却心思良善,有的端庄妩媚,竟睚眦必报,若不读到结尾,真的不知故事会如何发展。
懒妇鱼炼制的油膏可作灯油,被这种油膏照到的人也会染上懒性,焉知这“懒癌”不是聪明人类栽赃给懒妇鱼的结果?海参精的腊肉可以长寿,但海参精是人形,若有恻隐之心,难以下咽,唯独彭祖不在善类之列,于是吃后高寿八百岁。东海的鲛人坠泪成珠,于是就产生饲养鲛人的行当,螺浮公俘虏鲛人,虐待它们悲伤落泪。海和尚会掀翻船只,状貌凶恶,却极其害羞,只要大喊“光头,光头”,就会羞愧离开。鱼头怪两手为胸鳍,喜欢剪断渔网发泄憎恨,竟然会托举巨大剪刀忙碌一夜,累得口吐白沫。这反而让渔人养成了及时收网的习惯。还有那向往自由的飞头獠,它的外表是人模样,只有在夜间头颅飞出,啃食泥途的小鱼小虾。但如果飞得太远,那头颅就会死去。
当然其中也有人状而异类者,如长臂人与长股人,都天赋了打鱼的技能,不必凭借船只就可以轻松捕捞。那穿胸人,正是适应了海风的节奏,在胸前开一孔洞,可以让海风自由来去,还可以当成贮物箱,塞到“心塞”。它们是人与妖的过渡,是那远离人群,没入海中的逸世之人,只是长臂长股人结合后的我们,竟既无长臂亦无长股,妖性妖形已除殆尽,唯留一具人形,徒有人性。
嗤笑、遗憾、滑稽、唏嘘、悲叹,这是海怪与人类对话时响动的音符。在这人与妖的交际中,妖怪染上人性,人类也露出非人的种种。这就是盛文强的高明处,他能在史料的爬梳中将短短的文字演绎出一整篇小说,给予这些故事以缘起、发生、进展和结果的想象,为这些海怪赋予更丰满的血肉,读起来已闻到海盐味的包围,感到海风吹拂的丝丝凉意。向海洋索取生存,海洋必会回以未知,出海遭遇的种种吊诡,焉知不是海怪的浮潜沉动?海洋的魔性,由此可见一般。(鹿鸣之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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