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读了这些年的书,具备了阅读的能力,可是真正读懂的书有多少呢,这个问题真不好意思深究。幸运的是,这回我差不多可以自称读懂了止庵先生的新书《神拳考》,甚至可以说,到目前为止,《神拳考》解决了我若干问题,其一如何读懂一本书,其二如何写一本书,其三如何读懂作者的想法。有一个便利的条件是读其他书所不具备的,读《神拳考》时,我有疑问随时可以请教作者,好比开卷考试似的。

  说来我对于义和团的兴趣并不亚于止庵,《神拳考》所引用书,我几乎全有,而且某些版本优于止庵,比如四大本的《义和团》,我收藏的是1951年神州国光社初版本(仅印3000套),而且还是印书更少的精装本。有那么一段时期,一见到“义和团”“拳匪”“庚子国变”这些字眼,我就来了精神。曾于民国杂志见到一部《庚子拳变日记》,查了查未收入各种义和团资料书里,便抄录下来(1.5万字),边抄边体会“全城陷入恐慌”的历史景像。

  以往我所看的都是有关义和团的资料汇编书,从未读过今人关于义和团的论着或文章,《神拳考》是唯一的一本。止庵说“这书有过不止一个名字”,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愚钝如我,竟然花费了这么久才读完和读懂,好歹我也出过十几本书,作为同行,很想弄明白止庵为何写与如何写这本书的。我记得他说启笔之前“我把这一想法分别告诉谷林翁和扬之水,回答竟不约而同,说这是中国历史上他们最不感兴趣的两桩事之一,另一桩则是太平天国。”

  止庵称“我受到一点打击,相信他们说的自有道理,但是却已经从开始读的书中觉出一点意思,好有一比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知道止庵为写这书,花费了一年的时间,专门翻看了与义和团相关的 “上谕奏稿,函牍文告,笔记杂录之类,一共有七百多万字。” 并作了十多万字的摘录。从如此巨量而庞杂的阅读中只是“觉出一点意思”,看来这个“一点意思”非同小可,不然何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很晚之后,我才完全明白“一点意思”的意义。

  止庵称“我看历史,觉得史家述说起来总是放过虚妄的一面,把握实在的一面,这当然没错,但是现在看来是虚妄的,起初对当事人来说也许反倒是实在,而实在的则要很久以后才能为我们所知道”。

  止庵“觉出的一点意思”,正是史家放过的“虚妄的一面”;而义和团运动所引发的连锁式“虚妄”,正是止庵的“我的兴趣在另一方面”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关键原因。

  也许“虚妄”等同于“胡闹”,所以读书水平极高的“谷林翁和扬之水”对此“最不感兴趣”。

  止庵棋高一着,从“虚妄”中杀出一条理性与思辨之路,同时有意无意地提高了像我这样水平较低的读者的水平,享受到了较为高级的“阅读的乐趣”。

  虚妄引人发笑,虚妄值得思考的一面却总是被忽略。

  个人体会,止庵的这段话“关于本书所涉及的一段历史,别人已经议论很多,我没有兴趣重复,也不想做翻案文章,我希望根据现有的材料另外说点什么”。与止庵一贯的的思想“既不轻易接受别人的前提,也不轻易给别人规定前提。”可当作解读《神拳考》的两块引路牌,顺着它走,不大会走两岔了。

  对于我来讲,虽然具备了一些义和团的知识,实话说,读《神拳考》也挺费劲,因为这书的叙述方式与通常所见大大不一样,止庵称这书应归类于“文化批评”,难怪读得吃力,但是一旦读进去了,渐入佳境,则变为“不忍释卷”。

  我一向对“神” 字反感,所以听止庵讲这书起名“神拳考” 时,条件反射,马上反对,就好像前几年反对他的《比竹小品》一样,说“书名里搁‘小品’多俗呀。” 类似的反对还有《茶店说书》的“说书” 。现在看来,止庵这番话实在切中要害: “依我之见,‘拳’为何‘神’,又是否‘神’, 诚为这一历史事件的关键所在。”

  一百多年之后,再看当初义和团那些 “神乎其神”“荒诞不经” 的法术、咒语、乩符,为何上至“当轴诸公”,下至“村野匹夫”均迷信得如痴如狂。历来农民运动总是产生一两个众望所归的领袖人物,奇怪的是义和团这么轰轰烈烈的运动却没有,支撑着运动进行的是无数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 ,请看诸神之一部“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颠为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镖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九请华陀来治病,十请托塔天王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率领天上十万神兵。” 这都哪跟哪呀,既虚且妄,可是这样的歪理邪说,形成了历史的现实。

  至于那些替慈禧顶罪的“当轴诸公”,城破事败,个个慷慨赴死,全无惧色,止庵对此作如是评论:“愚蠢可以包纳各种美德,例如执着,忠诚,勤勉,清廉,甚至将个人生死完全置之度外。”这些要臣们慷慨赴死之前不忘慷慨陈词,首犯毓贤自作挽联“臣死国,妻妾死臣,谁曰不宜,最堪悲老母九旬,娇儿七龄,耄稚难全,未免致伤慈孝意;我杀人,人亦杀我,夫复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载,历官三省,涓埃无补,空嗟有负圣明恩。” 更有拳民劝毓贤率领他们反叛清廷,毓贤不允,并自信将成为“后世有名誉之人物。” 局势最危之时,巡阅江南水师大臣李秉衡(1830-1900)抵京勤王,这位70高龄老臣满心指望义和团的法术“好歹能灵验一次” ,甫一接仗,不战自溃,李秉衡服毒自尽,留有遗书称“衡上负朝廷,下负斯民,无可逃罪;若再偷生,是真无人心矣。天下事从此不可问臣罪。”止庵认为这样的“一死了之”,“它以最负责任的方式,造成最不负责任的结果。” 庚子国变之后,在几次历史大事件中具有“临危一死报君主”品质的大人物,反倒几乎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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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吴纯)